刘氏将秦希拉到身边坐下,感觉到她身上还透着寒气,连忙将炕边备用的被子裹她身上,又捋了捋她有些汗湿的头发。
瞧着秦希眼下的两圈黑,刘氏迟疑地说道:“希儿,你爹走了,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跟宝儿。原本,娘还想等两年,你再大些,才给你好好说一门亲事。可是娘现在这个样子,等不了那么久了。前些日子还有人上门说亲,是你陈婶儿看的人,年纪是大了点儿,但他能挣钱,能给咱家的彩礼,也比别人家多两倍不止。当时娘说考虑一下,还没给答复。”
“娘……”
“你听娘说!”
刘氏抢了秦希的话头,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闪着泪光:“这些年,家里能当的东西,娘已经当干净了,剩下的钱,撑不了咱们一家太久。但迹哥儿的药不能断,宝儿还小,娘如今是个废人,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希儿,娘对不起你,但你能不能……答应娘?”
屋里靠墙的地方燃了一盏油灯,火星儿不安地跳动着,光在刘氏的脸上忽闪忽闪,照出那一道道如沟壑般的皱纹。
往前倒几年,刘氏也是在城里养尊处优的太太,这些年,却已经找不出丁点儿享过福的痕迹。
就连她最疼惜的双手,也早已布满老茧。
秦希心疼她,逼着自己成长,这么多年,从没让刘氏操心过。
哪怕刘氏出了事,她的心里也始终揣着希望,只要人还活着,什么都能挺过去!
可是现在,刘氏,她的亲娘,在说什么?让她赶紧嫁人,换一笔彩礼钱?
墨林县周边,一直存在着买卖媳妇儿的交易。有的男人因为身理缺陷,年近四十无法娶妻,为了脸面,就会花两倍的彩礼钱去买媳妇儿。
良善人家自然不愿意自个儿的女儿跟着个糟老头子受罪,但总有人家会因为银钱而妥协。
秦希从没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她情愿刘氏是因为受伤之后心绪不稳说的胡话。
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酸酸的滋味儿压下去,秦希扯出了一个笑容,宽慰刘氏:“娘,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今天我去了趟县里,已经找到了工,就在西市的陈家米铺。你晓得的,我打小就力气大,陈老板看我干活利索,下工的时候就结了工钱,还让我隔两日再去一趟。我拿工钱买了你和迹哥儿的药,还剩五个铜板。娘你放心,往后我养你们,一样的。”
秦希满心欢喜地跟刘氏分享这个消息,谁料想,刘氏听了当即黑下了脸,二话不说扇了秦希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一下传到厨房,秦宝儿惊得立马跑过去,刚到小门口,就听刘氏气急败坏地斥责秦希:“秦希你还要不要脸!你还没嫁人你知不知道!搬米?那是你做的事情吗?你别忘了,你是秦家的女儿!你的名声名节不要了!”
“娘!”
吼到后面,刘氏已经声嘶力竭,忽然被秦希打断,抽噎着看向她,听她说道:“从爹死的那天起,咱们家就跟别人家不一样。名节和名声对我来说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让咱们一家衣食无忧吗?不能!”
刘氏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气得将她推向屋角供奉的秦父牌位,喝道:“跪下!让你爹好好听听,你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卖女求荣的事,爹做不出来。娘你昏了头,可我没有。爹活着的时候就许诺过我,我的婚事,我的夫婿,由我自己做主,谁也不能插手,娘也不可以!”
面对那冰冷的牌位,秦希依旧坚定。对着秦父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夺门而出,连一点发泄的时间都不留给刘氏。
“秦希!”
“姐!”
刘氏在炕上大喊,然而秦希已经跑出了厢房,秦宝儿急得上去追,人却早没了影儿。
夜里天黑,村里又没几家有灯笼,时不时还有狗叫,秦宝儿心里怕极了,踌躇几步,便倒回了家里。
炕上,刘氏气得直捶被子,对着秦父的牌位破口大骂。
秦宝儿吓得连忙上前拦住她,结果刘氏抱着她就痛哭流涕,好似要将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苦都哭出来。
“秦延,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我早说过,女儿家学什么武去什么军营,如今她都做了什么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嘛!你个没良心的老东西,凭什么丢下我们娘仨就这么走了……凭什么呜呜呜……”
“娘……”
听着听着,秦宝儿自己也哭了出来。
宋迹的厢房在最东边儿,虽然和刘氏的厢房隔了个堂屋,但秦家本就不大,稍微有点儿动静,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秦希没回来,他就一直没睡。从小轩窗看见秦希跑出去,当即就起身出了屋。却在廊下,看见黑夜中飞进一只白鸽,稳稳地落在东厢房的窗桓上,咕咕咕地低声叫着。
有一刹那,宋迹僵直了身子。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到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这么不是时候。
双唇微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取下白鸽腿上绑着的书信。
夜色黑沉,西厢的哭声尚在继续。宋迹在廊下站了一刻钟,凉风吹得他的肌肤和衣裳一个温度,一点点的鸡皮疙瘩,从脖子延伸到手臂上。
最终,他还是选择回了信。
宋迹隐约记得,希儿最喜欢去村边上的那条小河,于是,按着记忆摸黑走去。水声渐近,他隐约看见小河坝边,一个姑娘面河而坐。
她捡着身边的石子,用力地丢进水里。那一颗颗石子儿,借着她的巧力,在夜幕中,敲出一朵接一朵的水花儿。
虽然这几日吃药恢复了一点儿,但宋迹始终体力不济。看到秦希的那一刻,精神放松下来,就开始吁吁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秦希身边。
月光清冷,照着她脸上的泪痕闪着光。
这该是他第一次见她哭。
前世如今,第一次。
秦希发现了他,抬眼看了一下,立马用袖子擦干眼泪,顶着双哭红的眼,瞪着小河,道:“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宋迹叹了口气,蹲下身,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仔细将她没擦干净的泪痕擦去。
“一切有我,你不必忧心。”
秦希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宋迹,从没想过,这么个冷漠无情的少年,也会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刚才那一刹那,他的举止,他的语气,哪里像个十六岁的少年?
原本悲伤的心情因这莫名其妙的认知而打破,秦希感觉格外怪异。
挡开宋迹的手,她别扭地转开了脸,哼道:“你?你一个病秧子能干什么?我爹因你而死,我娘现在又因为你要把我给卖了,你不好好养病,跑来跟我说什么胡话?嫌我还不够惨,看我笑话?”
看着秦希置气的模样,宋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喉头一动,问道:“希儿,如果我走了,你会不会去找我?”
“走?你走哪儿去?”
“京城。”
秦希听到这两个字,豁然站起来,看向宋迹的眼神好似受了无比大的刺激。
“宋迹你是不是疯了?”
想起今夜和刘氏的争吵,秦希眉头拧的老紧:“当初宋伯父把你托付给我家就说好的,决不让你回京,宋迹你别做傻事啊!”
“希儿,落叶归根。京城是我自小生长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回去。但你若在,我就不会做傻事。”
宋迹仰着头,眼里装的全是秦希,尽管她皮肤黑黑,但她依旧很美。
对上他那真诚而清澈的目光,秦希终于察觉出来不对劲。
那个相处八年的宋迹,看人看物,一双眼睛永远都是被阴霾笼罩的。他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成熟,即便是对秦家人,也始终抱有戒备。
虽然没人提过,但秦希能感觉到,终有一天,这个少年会离开小小的刘家村,他的心里一直揣着事,总有一天他要去实现。
可她没想过会这么快,也没想到,一场意外,会让他变化这么大。
想起秦父临走前的交代,秦希的心渐渐沉下去,过了好久,才蹲下身,与宋迹对视,说道:“再等等,等你的病好了,身子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就这么一句话,让宋迹莫名心花怒放。
果然,他的希儿就是舍不得他。
“好,我等你。”
秦希觉得,她越来越应付不来宋迹。这人被打一顿之后,情绪变化不是一般的大。
被他这么一搅和,烦躁的心情去了大半,小河边也不想呆了,拍拍身上的灰土,秦希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睡觉。”
结果走了好一会儿,身后也没人跟上来,秦希眉头一皱,转头一看,却见宋迹还坐在原地。
“你回不回去?不回我自己走了!”
宋迹泯唇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才说:“刚才急着出来找你,用光了力气。现在,走不动了。”
秦希:……
就这体力,还去京城?
秦希觉得,没有自个儿,他绝对走不出刘家村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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