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盘旋,出蔷薇花廊,当头一人跌跌撞撞奔来,半头白发,却是管家方孝。
临汝与何栎相视一眼,均是面色微沉。
方孝自重自己方府管家身份,虽是家生子下奴,却最是讲究风仪面子,行走间每每踱着方步,鹅将军视察士兵一般,从不曾如此慌张过。
“二郎,不好了!”方孝看到临汝,一个趔趄仆倒地上。
临汝按下心头忧急,俯身挽起方孝,温声道:“莫急,慢慢说。”
“润州刺史鲁玄带着人过来,捉了郎君,还要查抄方府。”方孝喘吁吁道。
平地惊雷,头顶乌云突地罩顶,吞没了日光。
百年传承玉堂富贵,商场中人人仰望呼风唤雨,备受世人推崇的制扇第一大家,忽喇喇大祸临头!
临汝眼前一黑,站立不稳。
喧闹声里夹杂了嚎哭声,越来越清晰,临汝嘴唇抖颤,想说些什么,启口了,却一个字没发出来,脑子里乱糟糟迷雾缠裹,耳边哭嚎声如大海涨潮,呼啸着扑面而来,胸腔闷胀,四肢百骸冰凉的寒意攀爬。
自出生以来,方家一直鲜花着锦之势,这样的重击别说预料,连作梦都不曾梦过,真个来临了,脑筋钝钝的无力反应。
恍惚里还心存侥幸,也许是幻觉,没有的事,阿耶没被捉拿,没有官兵抄家。
“汝郎!汝郎!”何栎见临汝双眼发直,急得抬手扳住临汝肩膀猛摇。
双肩铁钳似的力道按着,临汝从锥心蚀骨的刺疼中回神,肩膀一缩,从何栎掌心脱开,侧行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掌心还有相触余温,何栎失神,暗暗后悔,情急之下忘了这个表弟的忌讳了。
临汝从不与人有过近距离,更不说身体接触。
没抬手甩自己一巴掌,想必已是尽力克制。
自责之余,不由自主揣测,表弟怎么跟小娘子似的,时时刻刻与人保持距离。
临汝按按太阳穴,定了定神,问方孝:“可有宣读罪责?”
“说是郎君与苏玄明张韶谋反案有关。”方孝道。
临汝听说过苏玄明和张韶谋反案,算卦的苏玄明说染坊工张韶能端坐龙椅吃御膳,张韶信以为真,带着百多名染坊扇工起事谋反,冲进宫城后这群乌合之众很快被神策军斩杀,当时听说只觉滑稽之极,没想到这个案子竟然能牵连到方家。
润州离长安路遥千里,阿耶哪来分-身术参与谋反?
方家家大业大,阿耶也不可能谋反。
欲加之罪生拉硬扯。
拿人与抄家同时进行,未经审讯定罪即治罪,不按律办事,目的何在?
“二郎,你快去阻止啊。”方孝泪流满面,迭声催促。
“刺史拿人,汝郎又没功名,去了又能如何?”何栎连连摇头,望一眼玉澜堂方向,压低声音急切道:“汝郎,趁着官差还没过来,你赶紧逃,避过眼前难关,再徐图光复方家大计,府里我看着,尽力周全。”
方孝一愣,随即道:“是老奴糊涂了,何大郎言之有理,二郎,你快逃。”往来路奔,方步也不踱了,张惶焦急,口中道:“何大郎,你快护着二郎从北面走,老奴去拦着官兵。”
怎么逃!自己一个人逃了,家人呢?
临汝摇头,急切间,浑浊的脑袋变得清明,清叱一声喊住方孝,“回来,听我说。”眉头低压,细细吩咐。
说的是鸡蛋碰石头稍有不慎便刀斧加身的事,他面上神色却极平淡,眼眸沉着机智,光华迸射,满园春色及不上的秾艳,那种感觉很奇妙,明明不是女子,于不经意间却总是将他面前的男人撩拨得乱了心神。
何栎手心冒汗,垂睫不敢细看。
“能行吗?”方孝犹豫。
临汝用力挥手,淡淡道:“左右是死局,不如搏一搏。”
何栎回神,推一把方孝,“按汝郎交待的办,快走吧。”
两人分头行事。
临汝静立些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抬步往玉澜堂走。
玉澜堂前方府的人抱头蹲地,乌压压一堆黑色头颅,方德清已被先行带走了,十数个官差手持长棍凶神恶煞站在四周,廊前牡丹花丛倾压,绿叶萎地,屋里头砰砰声响一声接一声,临汝走近,目光瞥去,众多黑脑袋里头,方姜氏髻松衫乱,满月盘的白腻腻脸庞沾满不知草汁还是花瓣泥浆污痕,脸颊泪痕点点,哭得狠了,眼眶通红,看到临汝,凄凄然珠泪滚落,启唇嘶喊:“汝娘……汝郎你来啦!”
汝娘两字到唇边又急急咽回,改口喊“汝郎”。
临汝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抬步往堂里走。
官差见他气定神闲,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拦之时,临汝已进屋。
室内比外头光线暗,稀薄的晨光打在地上,光斑摇晃,堂上“匠心独具”匾额被挑下摔在地上裂开一道细缝,方家几代人传承,沉淀着沧桑浑厚的牌匾,成一块废木块。
座北面南地台上,本应是主人端坐的位子上坐着润州刺史鲁玄,头戴黑色幞头,身着从五品浅绯公服,金带十銙,而立之年,阔脸粗眉,一双三角眼,酒糟鼻儿,面庞肌肉因纵欲过渡而有些浮肿松弛,阴鸷的目光紧盯着临汝。
此前方府宴请过他,识得的,临汝从容行礼,清声道:“临汝见过鲁刺史,未知我阿耶犯的何罪?以致方家抄家问罪。”
“谋反大罪。”鲁玄恶声道。
临汝“哦”一声,往前迈步,带进一室阳光,阳光与室内光晕连成一道线,大堂为之一亮,“既锁人抄家,想必已证据确凿或是部里明文,临汝斗胆,请刺史出示公文。”
鲁玄面皮不易觉察抖了抖,拂拂袍裾,“本官依律办事,岂容你一介草民置喙。”
临汝挑眉,并不惧,笑道:“临汝虽没功名,大唐律法却也熟知,三审而定,证据确凿后报刑部,经中书门下省审批方可处置犯人及其家产,我阿耶未审未过堂,鲁刺史便查抄方家,似有不妥。”
鲁玄未料一个商户之子对朝廷律法了如指掌,一时间进退不能。
临汝笔直站着,昂然与他对视,俊眉长挑入鬓,凤眼斜飞,英姿不凡,气度骄矜,绝丽的面庞三分明媚三分刚硬,乌浸浸的一双眸子,盯得人微微发寒。
鲁玄移开眼,眼角看卧房方向。
卧房书房纷杂声响,临汝刚要进一步迫逼,十几个官差走出来,打头的人头顶黑巾子扎发,一袭靛蓝圆领襕衫,粗短的眉毛,两撇山羊胡,乃刺史府主簿林源,目光在临汝身上停了停,走到鲁玄身边,弓着腰,低声道:“都查过了,没有。”
没有什么?谋反罪证吗?
临汝心头一突,往里头看,深怕鲁玄找不到谋反证据无中生有栽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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