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就在刺史府一角，临汝从大牢出来直奔内院，差役守的只有大门，二门没人守，直直进了内院，林源二门上见临汝血红着眼睛冲进来，想想方德清的情形，都是他的杰作，虽说奉命而为，这仇这恨少不了算他一份，有些胆怯，远远避开没跟她打照面。

又不放心，色字头上一把刀，怕鲁玄被临汝所迷放了方德清，他对方德清施酷刑，临汝得鲁玄宠爱后跟他秋后算账，火烧火燎坐立不安，犹豫些时往书房来，听得迷离靡丽声音，又惊又怕。

心道难道一人突破男女禁忌，一人为救父献身，两个已成就好事？

顾不得回避，急忙推门入内。

跨进门槛时与正要往外走的临汝差点撞个满怀。

“林主簿你来得正好，快请大夫，鲁刺史突然晕倒了。”临汝急切道，几分扭捏几分羞涩。

林源往里看，鲁玄倒在地上，锦袍腹下位置一滩湿渍，甚是不雅，不忙喊大夫，先入房，托起鲁玄，欲扶到榻上，鲁玄一条臂膀挽到肩上又垂下，接连几次，林源面色一白，低头察看，吓得尖叫。

“怎么啦？”临汝凑近，关切问，一副贴心人模样。

“鲁公好像……死了……”林源结结巴巴道。

“怎么可能？方才还好好的，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临汝尖叫，走到门边，大声喊：“来人，快来人，林主簿失手杀了鲁刺史了。”

“别喊别喊。”林源惊叫，被临汝先发制人扰了神，满心只想着要洗脱自己杀人嫌疑，放下鲁玄，扯住临汝袖子低声哀求：“鲁公看来是马上风猝死，与我无关哪。”

“胡说，鲁公衣裳齐整，怎么会是马上风猝死，这屋里只你我两个男人，又怎么会马上风猝死。”临汝义正词严驳斥。

怎么会马上风死了难道不该问你！

林源抖着手指指着临汝叫道：“是你……是你害死鲁公。”

“林主簿这是杀了人后要嫁祸他人吗？”临汝冷笑，“咱们一起面官吧，鲁刺史死了，润州还有节度使管事。”打个请字手势，带头往外走。

林源吓得周身发软，站立不稳。

她无所畏惧，他却不能。

没有第三人在场作证，只他们俩人互相指责，真相说不清，临汝胆大包天，心机深沉，巧舌如簧，自己未必说得过他。审来审去，一拖数月或一年两年，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主簿官位也送了。

况方家有的是钱，大把大把砸钱进去，到头来，只怕这杀人的罪名落的是自己头上。

鲁玄无外伤，看起来死于马上风，要摘清方临汝和自己不难。

指证方临汝两败俱伤，反之，双方得利。

跟鲁玄的上官下属恩义不及自己的锦绣前程重要，林源在须臾间有了决定。

临汝才走出十几步便被死死拽住，林源结结巴巴道：“方二郎，这事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一州刺史亲吏，手里薄有权柄，一向作威作福，弓着身子赔好话堆笑脸，嗓门时高时低，谄媚得只差唤临汝祖宗。

计议许久，临汝松了口，林源确定鲁玄死于马上风，临汝什么都不知道，鲁玄没妻室，有几个小妾，怎么捂住他小妾的口，前因后事均由林源一力解决。

方德清涉嫌谋反一事自然是经查子虚乌有。

鲁玄死了，刺史府里林源就是说了算的人，日暮时分，天地昏朦，临汝与方游丰从刺史府大牢抬了方德清尸身回家。

家主去世，订扇会无限期推后。

观扇台拆掉了，大红灯笼收进库房，府第大门斜贴白纸条，秫秸夹火纸插上左侧大门门框，鸿春堂布置成灵堂。

黑幛高挂，白幡飘摇，梵音声声，阴阳盆里金银箔钱纸火舌盘旋，临汝一身缟素，头上白布堂巾上加麻梁冠，外罩麻布衰衣，面庞白得近乎透明。

方姜氏数度哭昏过去，醒来后又伏到灵前泣不成声。

临汝没哭，痛到极处，眼泪凝结，心脏麻麻的钝钝的，鲁玄死了，脑袋仍在反复闪着那生死一瞬间的情形，喉间恶心欲吐，心头的仇恨和暴怒比阿耶刚死那一刻更甚，没消减半分。

方德清穿上寿衣梳拢束起头发，簇新的深蓝色八团宝相花绸缎襕袍，伤痕累累的身体看不到了，看上去体面尊荣，亲眼目睹他生前惨状，临汝没办法把阿耶所受的罪从脑海里消去。

阿耶刚四十岁，前一晚刚意气风发跟她说，今年的订扇会应该能订出一百五十万把扇子，订扇会后，想走一趟长安，争取把方家团扇打入内廷，做皇商。

言犹在耳，人已与世长辞。

灵床已移到灵堂，接下来要拈香、焚纸、举哀，遵礼成服，病中的锦枫在婢子的挽扶下都过来了，脸色雪白喘吁吁站不直跪不稳，方德清的妾室柳氏和柳氏所出方府大娘方香雯、三娘方秀绮却还没来。

临汝蹙眉，刚要使婢子去催，远处忽地传来哭声，抑扬顿挫一脉三叹：“郎君，你怎么就丢下我们母子几个走了啊？你叫妾往后日子怎么捱啊！”

临汝蹙眉，眼底掠过不豫。

方游丰灵前跪着，偷偷瞥了临汝一眼，愁眉苦脸往外看。

哭声到了灵堂前，柳氏扭着细腰一步三摇走进来。

府里下人在布置好灵堂后不等临汝吩咐俱已戴孝，方姜氏得知方德清死讯时即换了孝妇服，脂粉洗掉，钗环摘得干净，柳氏却还是平常穿的衣裳，绿衫石榴裙，挽着精致的望仙髻，玉蝉金钗，四十岁的人，保养得好，皮肤仍如十八小娘白皙紧致，妩媚一双杏眼，脸颊细心扑了妆粉，染螺黛涂口脂，艳丽妩媚，娇致多姿。

“郎君，你怎么说走就走呢，临走也不见妾一面。”柳氏扑到灵床前，手里帕子掖眼角，呼天抢地，帕子没被泪浸湿，倒擦了面上不少胭脂，一块一块的红色。

下人暗暗撇嘴，方游丰微脸红，起身凑近了，用手肘悄悄顶柳氏。

“干嘛？”柳氏语气不善，见众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特意不换孝服便过来，为的正是用美貌惑人，暗暗得意。

方游丰不敢说出口，手指指她帕子指脸颊。

柳氏没悟过来，不理他，此来还有正事，鼻孔朝天气派十足拿眼角四下看，方府管家方孝，扇坊管事方诚，庶务和商务都管的大管事何栎都在，昂然道：“大家都在，我也省得挨个交待，家不可一日无主，你们尽快择个吉日良辰，让大郎继家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