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风露中宵
晋茶:“有时候我真感觉——我在家里,就像个傀儡。”
“你说是么?”
她甚至不必再观察胡夫人的脸色,只从这沉默里就可以窥知答案。
这种感觉是早就有了:从第一次发现偷天堂的存在的时候,王川的反应就很奇特;等到了泉州,种种预兆就更为明显,她出发之前固然已经吩咐泉州的人手早做准备,却并没有人明确地告诉她地下妖精洞的玄妙。
几天前,宫中的那次营救——要说无人组织,那是不可能的,可京中妖精洞的负责人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之后,却迟迟没有前来相见。
这可不是对待主子的态度。
窗外,晋清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不要,拦我!”
晋茶微笑着看了一眼僵硬的胡夫人:“现在,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要么向我全盘拖出,要么,你们也不再需要我这个所谓的主子了。”
胡夫人并没有沉默太久,她起身走到晋茶面前,姿态优雅地奉了一杯茶:“既然认了主,就没有再更改的道理。”
晋茶没有接。
胡夫人:“偷天堂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种传承。”她眼中浮出些许眷恋的味道:“大唐每天都有被抛弃的孩子,这些孤儿都哪里去了呢?他们没有饭食,没有房屋,没有得到知识的机会——难道他们就不配活着么?”
是了,这么说起来,来俊臣在被王氏收养之前,也是个孤儿。
胡夫人:“孩子们也想活。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守着彼此互相帮助,再后来,有功成名就的孤儿,自然就一代一代的继续照拂下去。但我们并不信任这个世上的其他人——至少不那么信任,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这些看起来面目和善的人没有给予帮助,他们也配不上这份信任。”
她没有收回奉茶的手:“我们只有彼此——可是晋大人你,并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
晋茶一手在自己脸侧点了点:“我也曾在江湖漂泊,那时偷天堂也没有出现。这不是你们自诩正义的借口。”
胡夫人:“没有自诩正义,这只是自保的手段而已。”
晋茶扶上她的手,却并没有稳稳当当地把茶盏接过来:“自保,”她垂下眼哼笑一声:“需要保到连皇帝都能说杀就杀的地步么?”
胡夫人并没有显露出非常意外的神情:“有来大人这样的存在,自然就需要这样的保护。”
晋茶沉吟片刻,终究是喝了她的茶。
“不论在京中是谁在负责此事,也不论他有怎样的困难之处,叫他两日内想办法过来见我。”
“砰——”话音刚落,木门就被粗暴地踹开了,晋清紧张的小脸瞬间出现在门口:“姐姐!”
晋茶示意他无妨,起身,看向一旁的胡夫人:“嘱咐你的事情听清了?”
胡夫人叹了口气,福身:“妾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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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还是一般的车水马龙,但即便是底层的平民百姓也能感受到此刻朝中的动荡,比之从前京中的繁华,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晋茶在路边买了串糖画安抚因长时间没有找到家长而显得有些暴躁的晋清小朋友:“不是让你去找王植酒?”
晋清有些沮丧:“酒酒,回家。”
王植酒要回太原?这小子倒真有个敏感的狗鼻子,比他老子要强得多。
晋清拉住她的衣袖,迫使她停下:“看叔叔。”
张昌宗?他有什么好看的?
晋茶:“他在宫里好着呢,你别管。”
晋清不依不饶:“不好!”
虽然两人都做了改装,但这是在长街之上,在这儿拉扯,到底不是很安全:“回家说。”
晋清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叔叔,难过。看看他!”
他小孩子思路,固执地认为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不开心的事,见一面聊一聊就会好。
见面?
晋茶哼了一声——先不说自己现在正在死遁,就算她“活着”,也没道理再像以前一样黏着他了。
有那么强大的女皇陛下在他心里落户,她一个小小的晋茶可挤不进去。
没得给自己丢人。
晋茶抱臂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好?说吧,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晋清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晚上进宫,他在骨头边,一个人,不说话。”
“……”
晋茶第一反应是:他八成要拿自己的失踪做文章,所以在凤阳阁想对策。
可是眼下胡如入狱,宫中出现血案,控鹤府的副监和太医院的院首同时失踪,他应该忙得团团转才是,怎么还有闲工夫坐着?
想不通,不会是又憋着什么厉害的招数等着她吧!
不行,得去看看!
她站直了身体:“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晋清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昨天晚上……我!功夫好!”
晋茶心思一动:“你进去的时候,有没有人辅助你?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能混得进去么?”
晋清:“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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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一高一矮两位小公公手提灯盏,出现在了宫中禁地之侧。
稍矮的那位公公手里握着张巾帛,无言地仰头看着个高的那个。
“小清。”她叹了口气:“你不是说没人帮你进来么,地图又是哪里来的?”
晋清挠了挠头,不解:“自己来,没有人。”
是啊,自己进来的——
但衣服,地图,掩护,全是偷天堂一手操办的。
可是进都进来了,还能怎么办?
“张昌宗在里面?”
晋清点头,却没有跟上晋茶走进去的脚步。
晋茶回头看他。
晋清:“有个人,暗处,很厉害。”
是张昌宗的暗卫叶南。
叶南手下有分寸,除非大奸大恶,从不犯人命官司,让晋清在外面应对完全没问题。
晋茶低声道:“你拦着他就是了,不要伤人,也别弄出太大动静,明白么?”
晋清大力点头。
晋茶再一次走近了这座阴殿:
晚上的凤阳阁完全失去了白天那种温馨的感觉,随着夜风翻飞的符纸,廊下轻轻响动的风铃,还有风穿过窗纸发出的呜呜声,让整座阴宅看起来如同地狱入口。
然而晋茶八风不动,连个畏惧的表情都欠奉——
张昌宗又没在眼前,害怕给谁看?
直到快要进入内殿的时候,她突然微微俯身,将灯提得离自己更近了些,神情畏缩,一副怕得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有……有人么?”
里间亮起一盏灯火,就在婴棺之后,分外诡异。
里面有人。
她手里的灯啪啦一声掉在地上,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原地。
晋茶脸上的易容说不上多高明,但绝对是一点看不出本尊的样子了,嗓子也用了药,听起来略微有些沙哑,一天之后就会恢复。
“我……我,我不怕你!”
宫中的巡夜太监发现禁地大门开了,会进来查看异状也不算特别离谱的事情,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揭穿。
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里面的人不是张昌宗……
灯灭了。
在黑暗的掩护下,晋茶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对着婴棺小幅度地拜了拜。她神情镇定无比,声音却还是瑟索的:“谁在里面!”
没有得到回应,她又问了一遍,这次还逼真地带上了哭腔:“里面是谁!”
脚下一步没停,悄悄绕过了婴棺——
殿中白骨森森,亮着的是一支烛火,角落里锁链依然,可是这里空无一人。
那灯又是谁点起来的?
她察觉到不妙,险险要踏进殿门的脚步又收回来了。
身后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咔哒”声响。
晋茶猛地回身——
本该在门里的张昌宗此刻就在门口,俊美的脸庞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妖异,诡异的美,却越发勾人心神。
他抬起眼,眸光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我明白了。”
晋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暴露了,只好接着演:“小的胆子不大,您可别吓我!这是明白什么啦?”
张昌宗却只是看着她,眼中的珍重和温柔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除了他家不聪明的茶茶,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凤阳阁啊……
不过时局如此,她要演,就哄着她演吧,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是值夜的公公?”
猛点头。
昌宗看着她暗自松口气的样子简直忍不住要笑:“你随我来。”
昌宗将她领到室外,绕着内殿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殿侧:“你看看这里。”
漆红柱,木棱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昌宗:“公公有所不知,释家的喜乐阵讲究的是圆融贯通,也就是说,阵眼周边必须有七条通路——如果大殿是阵眼的话,那么现在这个构造里,刚刚好只有六条路。”
虽然有些质疑张昌宗为什么要对一个值夜太监说这些,但晋茶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走了一下:“大人的意思是,这里便是第七条通路?”
昌宗:“凤阳阁曾经经过一次大修。”
是啊,在公主夭折之后,吉宅变阴宅,可不就是要大修么……等等!
如果女皇修宅子的目的并不是用婴棺养气,而是要掩盖当年她杀子的事实呢?!
昌宗再一次开了口:“如果这里曾经是一条走廊的话……”他带着她走近窗户,一掌用力,窗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带起无数灰尘,晋茶后颈一凉,下意识就想往他怀里躲。
真相和命运一样,来临时总是让人感到惴惴不安。
窗棱落下,里面散落着摔进室内的白骨,以及——挂满纱幔的床铺。
如果这里有条走廊,那一定是侍奉起居的大丫鬟使用的通道,从这里可以直接进入当年的内室。
走廊的另一边又连着哪里呢?
晋茶闭上了眼睛——
是平子救她离开的那条路,不算隐蔽,却能非常巧妙地绕过其他人的目光。
女皇为了上位,亲手杀子,又在孩子死后,用生死阵将婴尸镇在这里养气运;
可如果,在孩子出生的那天,真正的公主就已经被送走了呢?
地下的公主是谁——
婴棺里不得安息的,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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