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一年江南春,伴随一场萧萧春风,杭州旧雪未消添新雪,那花坛树篱和假山楼檐上撒落薄薄一层烟霰,莹白如絮,连同青砖小路,影壁湖面飘满霜雪,让人难以招架,总以为被拽入冬季。暮春三月,温度持续提升显著回暖,杭州烟雨濛濛,和风熏柳,姹紫嫣红,飞英流瓣,已到了游人出行高峰。
杭州城外青峰山麓,一条凤凰木夹荫的柏油路宽畅醒目,其间,一辆小型帕萨特轿车缓缓驶入歌台舞榭、廊桥和篁竹辉映成趣的香墅岭,微有几分神密。
每天每天,我仰望一汪翡翠般的晴空鸿雁翩翩飞过,观察毓秀楼前一树梨花含苞待放,心生惊喜。我神情专注内心却寂寞,一袭白纹昙花雨丝包臀衫,裹着我玲珑剔透曲线姣好的身段,焕发一种蓬勃乡野的青春活力。一只牵着银色丝网的蟢蛛悠来荡去,悬挂在一枝婆娑舞动的蜡梅上。荼蘼花香幽淡,丝丝随处飘溢。偶尔有黄雀扑扑楞楞飞入蜡梅丛。
这一天,我正徘徊毓秀楼前,从树影间闪露出一个人。
他,全身黑装,举止典雅,闲步赏景。他,是相貌堂堂、风流倜傥的上官黎。
上官黎出生镶金豪门,是香墅岭主人上官仁悉心扶植的长子,人送绰号“隐逸轩主”,拥有上官家族丰厚家资纂位权,眼界开阔,满腹诗书才学。自从我步入这座江南雕梁画栋、声名远播的桃源山庄,唯一对我体恤之人就是他。他将我招徕麾下,常常给我答疑释惑,明辨是非,使我受宠若惊。我看见上官黎目光炯炯,手里紧攥一条砗磲宝石手链。他向我走来,一番殷殷叮嘱。
毓秀楼里篆烟馨香,上官黎坐进一间供奉佛龛、祖宗牌位的嗣堂里,平抑思绪。一面墙壁,堆靠黑白烤瓷书架,古铜彝鼎,萃集秘书法贴,青瓷器物,使人悠然意远。供案桌椅尽用湘妃竹镌磨做成,朱光漆面。案头上有碧玉玺印章,画绢,诗笺和扇叶;一尊普渡众生岫玉观世音,丰容端坐紫金莲,手执净瓶降甘霖;一个江南官瓷茶罐,通体青白;圣贤书籍《论语》三卷交叠平放。上官黎眉梢轻蹙,双唇红润饱满含着香烟,保持克制。此时,上官黎的心急速膨胀,像酒糟发酵,染醉他整个人。数天前,一场熊熊烈火蹊跷而生,震惊内外。时至今日,仿佛余烬还未息灭,使他夜夜难寝。上官黎的脑海浮现纺织厂失火的景状,他想起,当年喇嘛和道士们的谶言——为趋利避祸,福运永昭,上官仁特意将嗣堂取名灵檀,即灵台“心灵”之意,不料,却遭遇到建厂以来一场大火。上官黎不惧怕面对困难,一切困难都是他人生路途中蜿蜒的荆棘。上官黎持久地坐着,静静鉴赏王羲之《兰亭序》书法字贴,接着取过宣纸,在眉纹枣心歙砚里饱蘸浓墨,秉笔挥毫。上官黎轻轻搁下笔,感觉被噩梦唤醒似的,深深歔欷了一声。“淑茵,何谓人生?我一直难以参透。其实人生无非名、利二字。名者虚妄,利者虚浮。”他抬高音调,直言道:“我的父亲昨天才告诉我纺织厂失火真相,我简直不敢相信,像黄粱一梦,痛彻身心。”我幽幽一笑,委婉道:“近日,先生为纺织厂之事殚精竭虑,想必他也深受煎熬!”坐在铺着大红氆氇椅垫的躺椅上,上官黎的目光飘渺露出捉摸不透的忧郁之色,他真是被这起意外折腾得疯狂无助。嗣堂使上官黎感到无比压抑,让人惊憷的一幕,还在他眼前浮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使他狼狈不堪。上官黎穿着潇洒的鸳鸯麻纹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立起身后,满脸无耐地背负双手,带我踱步走出毓秀楼。
我们进入后花园里,走进杨柳毿毿、黄莺啼啭的藕香榭。周围静悄悄的,没有暄嚣和嘈杂的机器轰鸣声,也没有像往常有人影晃动。若是在以往,就有女工们围拢荷塘畔占卦解梦、描鸾刺凤、浅吟低唱,亦或传踢毽子、围聚下棋、掷骰耍牌,生活倒也十分快乐。一座鸳鸯亭两畔,嵌巉嶙峋笋石,笋石鼎端垂泻一道清流,像飞瀑宕荡,像白练挂川,碎珠溅玉,一片哗然。同时,飞瀑沿勾勒凸耸石壁层层飞落直下,斗折蛇行,逶迤环漾池中,泛着涟漪的窈曳波光。
上官黎情殊怅恍,只顾带我往前走。骤然间,一阵抽泣声将我们震慑住了。上官黎观来辩去,发现哭声从荷塘方向传来,于是寻声继续往前走。我们所到之处,旦只见:青砖铺路,朱阑环护。修竹依傍,仙云堕影。一座三楹茅楼,围绕桑、榆、槲、柘,各色树稚新条,牵藤扯蔓。周旁俱是佳木茏葱,绕蓠鲜芳,琼花闪灼。紫薇畹,荼蘼架,朱朱紫紫斗穠华。茉藜槛,牡丹台,花敷叶腴总关情。蝶粉轻沾柳飘絮,燕泥香惹落花尘。涉阶而上,一带粉垣,有千百竿篁竹遮映。粉垣内古松拂檐,玉栏绕砌,薜萝倒垂。远街亭台楼阁,满池新荷莹珠灵蕴,碎翠点波。荷塘一隅,伴着潺湲幽幽美妙之声,忽见柳荫里又露出一道攀龙附凤的影壁。
上官黎刚刚绕过影壁,猛然发现两个咨牙俫嘴的男子,背靠棕榈树席地而坐。这让他感到十分奇怪,抽泣声分明来自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的心底泛起一丝涟漪,却不敢迟缓,急忙走近。上官黎道:“你们是谁?为何在此处哭泣?”一个男子斜眼望他,仿佛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遂慢滕滕地站直身,抬起衣袖羞怯地抹抹眼泪,抓耳挠腮地说:“我们是新进厂的工人。老工友欺凌人,将我们招来唤去当奴才,我们忍受够了。”上官黎深知以德服人的道理,便以一种同情心惊异地注视他们:“你们的情况特殊,你们有啥要求就告诉我。”男子神情略带麻木,毫不避讳地道:“这里一切都好。我们背井离乡,为养家糊口而来。我们希望少些波澜。”
上官黎听后由衷动容,整座香墅岭纺织厂的工人,来自全国山西、陕西、甘肃、安徽和四川重庆等五省、七市、十二个县,人员众多,鱼龙混杂,不易详查。更别说一一了解。他走近上前,仔细端祥两人,其中一人,年纪约摸十八九岁,光葫芦头,梭梭眼,小歪嘴,脚上是一双橡筋鞋,瘦得像个蚂蚱。而另一人,一张倭瓜脸,长眉凤眼,肤黑慵胖,上身是柞蚕丝绸蓝色褂,下穿白洋布裤子,浑身散发着皂角味儿,彷徨悲恐的目光落到我们的身上便急遽跳开。他的鼻梁平塌,双腮微赤,粉光融滑,两只眸子闪射出焦虑的精光,软怯娇羞,正往垂柳荫中看一只形单影只的欧鹭,木木樗樗的,不时地在悠闲剔翎。由于年岁小的原故,他被人起了诨名“尕娃子”。尕娃子原名文准灼,芙蓉镇人士。他们大部分从周边村镇慕名而来,也有迢迢路远从杭州辗转而来。通常情况下,纺织厂工序繁杂,他们程序化的生活模式,只局限在山庄之内,若没有其它重要的事情,就会规距的不出庄园半步。尕娃子望了望与他们搭讪之人,用好奇且嗫嚅的口吻问:“你究竟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上官黎黯淡失望的神情隐约闪射一丝惶然,深感意外,他不敢想象会有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上官黎更近地走到两个男子眼前,露出诚挚的微笑:“难道你真没见过我吗?再仔细瞧一下我呵。”尕娃子耍笑起来,像一只挥舞前足的螳螂,动作浮夸。尕娃子望着面前一张成熟润亮的脸膛,充满关慰与体贴,高声笔划地问道:“您莫非是上官黎先生?”上官黎暗暗思量,给他们各自递了一支香烟。两人毫不拘泥,一人接住一支,脸上溢满了惭愧的神情。未及上官黎回话,他们便已确信,驻足他们面前之人,果真是“香墅岭”的主人。上官黎将手搭在身穿柞蚕丝绸蓝色褂的尕娃子肩膀上,笑问:“尕娃子蛮有劲力,我们比一比。呵,你多大岁数了?”尕娃子蔫儿古唧,却毫不含糊地说:“我十五了,他大我几岁。”上官黎笑道:“人常说:‘一寸钢,三分炼,不烧不炼难成器。’我不希望你们是银样镴枪头!来,让我们坐着聊一聊,好吗?”尕娃子挠挠头,欲哭无泪,回道:“好!”于是,三人坐在雕栏玉砌的荷塘边聊侃。大约一个时辰的光景,上官黎直起身,哂笑道:“你们能告诉我实情是好事。敝人不才,学识谫陋,定会权衡利弊,认真反思。尕娃子你们回竹茅楼歇息去吧。”尕娃子愁怀顿释,他们站起身,与上官黎热切地握了手就离开了。
上官黎目送两人回了竹茅楼,准备踅身返回,不料回过脸,望见他父亲上官仁。上官仁闲庭信步,双颊绯红,不急不徐地吸着烟。
上官黎望着他父亲,经过半个世纪的艰苦创业,打造出园林式的香墅岭。他的父亲是个与宦途无缘,含属俊雅,才识博洽,谈吐充满幽默之人。同时,也有点书卷气,有一种刚强不屈的气派。他知道,父亲常常勤勉办公,昃食宵衣,精明得是睡觉还睁着眼睛,做梦都不含糊。而在他面前,阵阵雷殛回响九宵云外,蓄势待发。扑刺刺青鸟啾唧,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簌簌飘红满径。丛丛茱萸幽淡,余晖半洒在地上,驳荦明暗。青苔石板旁的菅草脆而鲜嫩,一朵红花格外显眼,顽强地在脚下绽放。
上官黎道:“爸,您在异乡还好吗,怎么又喝酒了?”上官仁有点愧疚,不仅不慢地道:“两盅罢了!纺织厂失火了,所以让你在祭祖之前赶来了。”说着,玩世不恭地睨了我一眼。我含着两个淡淡的酒窝,微蹙额眉,秀发被风吹得飚散凌乱,俯首恭敬地伫依着。同他们站在一起,保持谨慎,是我的一惯风格,因为,我就像《红楼梦》里抛父进京都的林黛玉,初来乍到,倚重名节。正因基于此,我深得他们的喜欢,有时候他们会邀请我聊天,论“八卦”与谈“新闻”。上官黎问:“究竟是什么情况?”上官仁道:“那晚的大火险些将整座工厂给烧毁了。”上官黎一听,不由得惊悸起来。上官仁一筹莫展,又道:“我判断布料失火是人为造成,不是自燃。”他望着英俊挺拔的上官黎,内心是袒定、沉着的。这个在他眼中“知书达理”的长子,仿佛继承了他的血统一样,有着先天的营销智商。他也不是外界所传闻的坐食祖产、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他一心只在乎个人事业前途,经常在杭州周边寻觅发展商机,为此,他满怀希冀。上官黎道:“有两个青工好像不安份,我看见他们在棕榈树下哭诉呢。”上官仁淡然一笑,不以为然道:“年纪小自然拈轻怕重,搞点情绪出来实属正常。”上官黎问我:“淑茵,你进过工厂里吗?”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道:“没有,我只敢远远望一望。”
我抬眼张望,碧瓦飞甍的工厂就在面前。旦只见:工厂外围围着青灰色砖墙,墙中间镶着一扇朱漆铁门。门錾双柄铜环,两面环内有“貔貅”把守。近处的一道影壁绘着“紫虎啸月”。有由琉璃砖烧制的紫色蟠虎,影壁垂脊两侧各一只,东西各有一块盖筒瓦,上面各有雕莲相衬,简瓦、陇陲、斗拱下面的虎砖上也都各有一只虎。拼贴无缝的石阑有麒麟浮雕,正与兽虎相生相应。瑞霞西照,翔云旻空。花草葳蕤生两旁,绿意蓬勃迎春风。玲珑窳窆,嵌窞巧峭。回望数米之外,砖墙墙壁上纹着墨香缘窗棂,窗棂上方挂簪上各嵌“博”和“雅”两个镌金大字,以显示主人家的浓郁志趣。
上官仁道:“我带你们去瞧瞧!”上官黎紧忙应诺,笑道:“好的,我正想进去看看呢。”唿喇一声,上官仁拉开工厂大门,骤然,一股腥焦味冲涌出来。厂房里堆杂着废墟,四壁萧然,都有火烬的痕迹。上官黎敛眉随在上官仁的身后,越往里面走,心中越是胆寒,几乎使得他畏首畏尾。所有的机器设备仅管已被清洁和处理,却还能看见一些未及时运送走的焦质物。上官仁手指一卷青花夔凤纹真丝绸,颇有感触地说:“这是新款丝绸面料。真丝绸巧妙应用特殊涂料印花,以达到常规拔染印花所不能达到的印花效果。我们引进沿海发达地区,和东南亚丝绸制作的精髓技艺,推陈出新!”上官黎问:“它是我们最新提高的技术手段吗?”上官仁耐心地答道:“是啊,原有的技术不能达到市场要求。我们现在使用的印花技术是全国最先进的办法,我们严把质量关,防止粗制滥造。当然,我们还保留部分传统的手工缸染技艺。”上官黎懵懂地频频点头,两人在厂子里侃侃攀谈,上官仁亲历指点,上官黎便将纺织印染厂的工业流程,悉数谨记。
上官仁道:“黎儿,你需要掌握的知识有很多。我希望你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上官黎听后两颊泛红,难堪地直点头。二十多年来,父亲给他的言传身教实在让他难以觑视,他耳濡目染了一位企业精英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心中自是感佩极了。我们往外走,上官黎说:“杭州营销市场不景气,难以扩展,冒然扩大工厂规模,我怕会担风险。”上官仁默不作声。
我香袖风飖轻举,亦步亦趋紧随他们,难掩忐忑的心情。这是我首次踏进香墅岭的纺织厂,身临其中才感悟到渺小。真是好奭大、好气派的一座现代化工厂,我不禁在心里暗自思忖。熏迷的空气拂过脸庞,使我陡然一阵惊奋。就在我的目光触向上官黎的一瞬,他不经意地嗤声一笑,与满脸袒真的我双眸相视,这竟使我空虚寂寥的心阵阵漪动。
一天,到了清明时节,淡薄雾岚中能望见藕香榭花叶簌簌,漫天飘散。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阴霾的天际堆积着白菊状的云层,苍空照射柔软似絮般的幻影霓霞,鲜有放晴的迹象。而相傍香墅岭是一片水域宽阔澄碧的莫愁湖。湖畔植满茂盛的茅穗、蒹葭、红蓼与菖蒲,迎着萧萧春风,几只鹭鸶舒展翅翼追逐嬉戏。轻淡的薄雾袅袅的萦绕湖面,仿佛天上瑶台的琼浆玉液清洌荡漾,花香流溢。每个晴朗的傍晚,总有划荡轻舟的青衫女抑扬顿挫地歌唱。歌声传向山庄,飘入我的耳畔。我站在毓秀楼外,听见她在清声高唱:
湖上有仙阙,祥光照白雾。
小女泛舟湖上来,一荡荷田央。
藤壶岩礁白莹露,
朵朵青莲摇苇茎。
湖上有欧鹭,只只凌湖砉。
小女撒网捕虾鱼,一篙惊鸳鸯。
葱郁青桑红鲤游,
映映群山倒湖影。
湖上有波粼,闪闪耀眼目。
小女戏水照镜奁,一绾青丝望。
白臂玉膀黑窝眸,
浅浅双眉淡幽情。
骤风已将满园雾岚吹散,细蒙蒙的雨丝儿淅零淅留地落在窗棂上,一股淡馨的酒香残留着尚未散尽。镶嵌云纹大理石桌案上,搁着一瓶法国诺曼底进口的高档香槟酒。橄榄芭蕉满盘盛,板栗荸荠盈案摆。紫檀木绣花屏风上水墨迷离,展示着杭州西湖烟雨全景。一副《富春山居图》长卷横挂在墙上。沙发上双缫雀大撒花绸缎金丝织锦,乱糟糟四处堆揉。柚木地板上落了一层烟灰,一堆吸过的烟蒂丢弃在烟灰缸里。只听歌声一转,又唱: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深邃双眸小樱唇,绣凤袷裤红绫袄。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芙蓉如面柳如眉,婀娜腰枝美窈窕。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梳妆打扮画粉脂,人人都赞是媚娆。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心底善良巧织布,天宫织女将她邀。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针黹女红会刺绣,精工细腻祖宗耀。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辛苦勤劳无闲暇,两臂操持唱歌谣。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嫁给痴心柔情汉,伺候公婆进孝道。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日日夜夜诵佛经,一心只求门第曜。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春耕秋收能吃苦,庄稼丰盈她功劳。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一把辛酸一把泪,谁言春晖报春早。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西厢房下葬花魂,胜过黛玉吟曲调。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人生不过白驹隙,平平凡凡安度了!
唱这首《丽人恩》者,亦是湖上筏舟撒渔的青衫少女。窗外,已飘入一缕烟岚,交织着绿油油的薜萝叶。毓秀楼里,我孳孳不倦地忙碌,纵然身心疲惫,却充满骄傲与喜悦。我听着传入耳畔婉转的歌声,双膝跽地,使劲擦弄地板上的泥淖。汗水像雨珠,一串一串迅急地沁出来,沿着我粉红的脸颊滑落至嘴唇、下巴,掉落地板上。我的心脏由于过度运动,在砰咚砰咚的狂跳。不知何时,一声门铃不经意地响了。
上官黎开门以后,一个唤作贾梦鹂的姑娘盈盈步入。旦见她:一身紫色绣樱桃红蝶苏缎旗袍。头上戴雪白压沿帽儿,金铃珑簪儿。柔美的娇蛾脸孔,弯弯的眉毛,闪烁的眸子。耳边是与旗袍纽襻同款的流珠耳环,玲珑袖珍,一荡一曳似生风,轻轻迷惑着有心人的目光。浓黑的瀑发垂于颈际,胸前挂一串缠丝蓼花琅玕项链,挽着红珊瑚流苏洒花雪纺绸巾,袅袅腰肢似水蛇,纤纤媚态如娇娘。上官黎将贾梦鹂引入客厅,绕过一架名曰“远山叠翠”屏风,置身正厅之内。事实上,我始终心神动摇,我看出他们关系暧昧,微声细语。贾梦鹂闲步而走,将一条薄如蝉翼的绸巾取下来,攥在手心里,凝望桌案上一座蜜蜡佛手盆景。盆景是上官仁珍藏古董,其形状自然谓之一等奇葩,因浑然天成,日久年深,就成了他的镇宅之宝。上官黎将贾梦鹂唤至身边,让她欣赏悬挂正墙之上,一把铸造于清朝康熙年间、从紫禁城流落到民间的纯金宝剑。看着面前只有十七岁,明眸樱唇,稚齿婑媠的少女,竟使我的内心感到一股灼热在燃烧。是妒、是恨、亦是羡,别种滋味萦聚在心间。还未等我来得及开口,上官黎牵住她的手,两人双双坐在沙发上。我拿起一盏热氲阵阵的香壶,给他们斟上茶。茶香四处飘溢,但他们的眼神却始终没有正视过我。后来,上官黎还是得意忘形地望了望我,那笑容绵邈、幽冷和遥远,让我充满猜想,也让我无地自容。我只能躲避开他那有些使人感觉轻蔑的眼神,悄悄地躲到了一边。他们相偎着坐在沙发上,目光正落向对面窗台一盆美人蕉上。
窗外,飘堕的雨珠悄然无声,那暴风雨来临之前,骇人心魄的饕餮吞吃的声音兀自湮没了。黄昏下,一股股鲜花泥草浓郁之气,裹夹淡馨桃花之味,飘荡在重山环抱的香墅岭里。
贾梦鹂目光柔静地注视身边男神,一种从未有过的欣然与喜悦,使她心里激动,但难以避免拘谨之态。上官黎给予她的美好印象,来源于芙蓉镇的香墅岭,来源于纺织厂,来源于上官家族——这个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常有各种新闻作料让民间百姓为之一悦。贾梦鹂往客厅里打量,只见壁炉旁悬壁式的鱼缸里,夹杂樱花琉金和斑点兰畴金鱼,欢快地在绿藻间吐出水泡。简约时尚的茶几古香古色,精致的鎏金茶杯在刺绣锦饰绸团花杯垫上袅出香气。杯壁以纤长羊毫绘就并蒂荷花,一双文彩绚丽的鸳鸯,在碧绿莲叶从中托出的莲花下悠悠啄戏。东墙上,一幅唐寅《女赟第一?长寿图》格外醒目,图中一位少女翩若惊鸿,娇矜谑弄,面露微笑。图中赋文,共题六句清词:
满庭芳,花开富贵重瓣妍。
金珑璁,挽尽缤纷唤红颜。
望人间,风尘婉转复啼潸。
醉扶归,泪打衣襟胭脂面。
朱窗寒,清萧幽怨夜未眠。
单纤影,靡靡弦音扑绣帘。
贾梦鹂低吟画中三臡八菹的诗文阕词,双眸深处涌动一汪宁静,她抬起头,衣颈上系着一朵白芙蓉。她微喟轻叹,用手触摸袖沿上细细密密的缣丝花线,心中有些悒郁不忿之意,轻愁薄怨地道:“这首诗雅俗共赏。自古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看画中女子,清韵典雅,好像醉酒的杨贵妃——可惜当年殉情于马嵬坡下。”上官黎涵敛温存,一张稍显嫩皙的脸庞上浮出笑:“难怪,有人说爱情就是一座坟墓,历史就是一座丰碑。”
贾梦鹂笑道:“如果让你选择,你是要选择江山,还是要选择美人?”贾梦鹂鼻子轻轻一哼,三分出于轻蔑,七分出于嫉妒。她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既使所处的环境实在尴尬,也不会做出有悖于良心和道德之事。她看着眼前的男子,觉得自己的美丽是一种错误。上官黎回道:“梦鹂,相信我!我只要有你就足够了。”贾梦鹂一面尝茶,一面有意试探,笑道:“你当真不会变心?!”上官黎反驳说:“我为什么要变心?”贾梦鹂望了望他,噘起嘴扭过了头。上官黎只觉得愁惘难言,他不由得望向那画中媚慵的女子。只见那女子娇波流慧,梨涡浮颊。隐露在水袖间的酒樽荧烁滴洒。一串枷楠木珠连着几颗水绿翠玉盈然垂下,与笄在衣襟上的饰金胸花唏娑碰撞。同时,双臂上挽迤紫罗烟轻绡纱,用金镶玉跳脱连拽一起。贾梦鹂满脸红云,试探地问道:“那你敢对着我发下誓愿吗?这一生一世除了我,绝不会贪恋别人。”谁料,上官黎一听,猛然跪倒在她身前,信誓旦旦地道:“天地日月明鉴,我上官黎今世今世对贾梦鹂的爱永不变心。否则天诛地灭,烈火焚烧。上不能入天堂,下不能入地狱。暴尸荒野,鹰隼啄食!”
贾梦鹂笑道:“我想看你的心,是什么颜色!我想看你的心,长在哪儿?”此时,她的心间汹涌澎湃,她举止腼腆,声音羞怯,神情沉静而幽远,更彷徨于喧闹迷乱、花天酒地的尘世,不知何处才是方向。
上官黎情难自持,阵阵莫名慌乱使得他不敢正视贾梦鹂。从春寒料峭的二月相识以来,上官黎带她出行旅游,从巴黎圣母院,古罗马斗兽场,印度泰姬陵,最后到澳大利亚大堡礁。每到一处,都留下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个女孩多么与众不同,是他见过最有个性的女孩。她像个天使出现在他单调的生活中,将他空洞的心灵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这个女孩宛如出水芙蓉,他全身的浮躁已被她的美妍挥抹去了。现在春天即将过去,窗外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灿叶茂,燕语呢喃婉转唧呖,闻声让人心里暖烘烘份外陶醉。他的目光游移在她的身上,一绺清溢的体香缓缓飘出。她俨然就是他心中的女神,心中的魔仙,俨然成为他的红颜知已。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她的地位。“好!我的心属于你,我的人也属于你。还若不相信我,那就给你。”上官黎毅然决然地拿起桌案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扯开衣裳,道貌岸然地抵在心脏处。贾梦鹂惊得目瞪口呆,淡淡一笑,道:“好!好!我相信你。”
这一天,贾梦鹂深感诧异,香墅岭宛若一座遗世独立、神密静寂的桃源之地,让习惯都市生活的人无地自容,同时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上官黎坐回沙发上后,他的臂膀上反挽黑色衣袖,手掌在靠首上微微颤动。须臾,他掏出一条砗磲宝石手链,笑道:“瞧,我给你定制了一条手链,漂亮嘛?”他将手链交给贾梦鹂,接着问道:“梦鹂,晚上见我父母,好吗?”贾梦鹂望着砗磲宝石手链,倒发了个怔。一想到见他父母,方猛然惊醒,虽没有一丝的办法,但婉转回道:“梦鹂年少,怕言语轻薄,令长辈见笑。”上官黎笑道:“梦鹂莫怕!长辈自有容人襟怀,你若‘投怀送抱’,他们岂不求之不得?”贾梦鹂道:“既是如此,我可以见你父母,只当你为我着想,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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