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官家族的掌上明珠,上官嫦自感任何陈旧事物、迂腐思想都会让她发疯。只有当她抛除杂念,一个人坐进闺房里,才会使她舒服。她衣饰考究,谈吐不俗,大家经常看见,她身着有荷叶卷边的藤黄衬衫,系着红绡荷花纱裙,裸露的颈项上用和裙子同色的橘红缎带挽系蝴蝶结。两条柳叶弯眉,斜扫入鬓,睫毛低垂,浓密修长。嘴角嵌两个梨涡,透出三分妩媚。乌黑打绺的鬈发披在背后,几条发辫皱皱折折,头顶绑着绉纱发带。手臂纤细,一只手腕上,缠绕一串光滑莹润的红麝珠。她,年芳十五,正值花季,惯会读诗赋文,妙语解颐。
上官嫦静坐窗下。一架双摇柄红榉木画案,稳稳摆于室中。除外,还置着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她手执一支润了颜料的画笔,描绘窗外莫愁湖清丽美妙的图景:青山滴翠,春水潺潺。一望无垠悠远深邃的湖泊。湖畔,一艘小船迎风摇荡。湖岸上柔软细碎的沙砾。一群少女宛如仙娥下凡,嬉嬉笑笑。同时,鹭鸶在湖面上飞掠,落入湖中岛上,俱在画卷上清晰地浮现。当我轻轻走进来后,上官嫦直立身板,扭动水蛇似的腰肢,声音清婉地道:“我的画赋予一种生活情调。画中意境深远,富含哲理,又带有王唯诗一般情景交融的美感。假如,能被一位睿智无群的伯乐发现,将不负众望!”她用笔端在画面上敲攴,接着,在莲花状和田玉盘里饱润香毫。话锋一转,上官嫦淡淡地问我:“有客人进来了吗?”我听了,先是愣住了,继而回她的问话:“是的,进来一个姑娘。”我望向窗外悠远的湖畔,那波光斑斓的湖水层层逼涌上岸,渐自收敛隐退。妇人们裹着鲜艳轻薄的帕巾,背着豦筐,赤脚沿湖岸线走,有人俯腰从沙滩上寻觅蚌蟹、珍珠放入背上的豦筐里。上官嫦闪烁着两只眼眸,用一对尖锐的、轻藐的眼光,肆无忌惮地质疑我:“一个姑娘?是个怎样的姑娘呢?”她抓住了我的手。她露出香藕样的手臂,水葱似的指头。我回道:“紫衣姑娘,她在和你哥哥说话。”上官嫦一听,满脸充满好奇,她摇撼我的身体询问:“她漂亮吗?她穿什么衣裳?她一个人来吗?她是中国人吗?”我抚摩着自己满头檀乌黑发,微一思顿,笑道:“上官妹妹,那个紫衣姑娘呀,高挑的个子,弯细的眉毛,两只眼睛会说话,笑起来像蜜一样甜。衣裳是紫颜色采饰纤缛旗袍。”上官嫦望望我,带着一丝跋扈的口吻说:“淑茵姐,你做家政工作习惯么?我们上官家所结交之人,政坛领导,商界精英,绅士名媛,富豪显贵,什么道上的都有。别说你这家政人员,既是我们当儿女的说话、办事也需处处谨慎三分哩。”我微声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此乃千百年古训。淑茵虽才疏学浅,举止粗俗,一介泛泛女流之辈,但懂得弃暗投明、回报相遇之恩!”上官嫦注视着我,又叮咛道:“‘报恩’也是后话。你可记住了,既然给我们上官家做事,除了眼勤、手勤,腿脚利索以外,还应懂得知礼守训,幽娴贞静之理,切莫僭越行事,自欺欺人!”
毓秀楼会客厅里,传来欢快畅亮的谈笑声。我知道,是上官仁先生和梁婉容夫人的声音。我带上要清洗的床单被罩,沿楼梯下来。
上官仁是位在芙蓉镇落脚、艰辛创业的浙江省经济带头人,他的脸膛上遍布岁月的烙纹,雪鬓霜松,眸色凄苍。而他身侧的梁婉容夫人,旦见她:两颊上搽了胭脂,下颔上有一颗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涂以板栗红,面官精致。一头棕褐鬈曲的发,轻轻垂落纔色裘皮坎肩上。内裳是一身瓤金丝窄领旗袍,裹住她略显臃肥的身材,透出一种成熟妩媚的曼妙样子。
上官黎和贾梦鹂也伫立客厅里。
上官黎双眸温柔,将贾梦鹂轻轻揽入臂弯之中,笑道:“她叫贾梦鹂,我的女朋友。”上官仁瞟了一眼,风趣幽默地说:“长的蛮漂亮嘛,要不要设一个欢迎筵席?”梁婉容打量着面前身材高挑的女孩,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双颊搽粉,颦笑无邪,慧心可见,芳华照人,笑道:“梦鹂,好听的名字。”上官仁用手捋展垂在胸前一条古琦欧?古琦gucci靛蓝麻纹领带,注视上官黎----他浑身散发着男孩雄霸的气息,生得风流典雅。上官仁望了望笑眯眯的梁婉容,摆出一副恋爱自由、我也没辙的姿态,一耸双肩,笑道:“那好罢,你们两个坐着聊。婉容,我们不要打挠他们,上楼给我捶会儿后背。”他嘴里叼着一支雪茄香烟,腆着福肚,随梁婉容橐橐地走上了楼。
金胥申从藕香榭外盈袅走来。她面庞清瘦,容色蕴润,双眸幽沉,具备绝佳的烹饪技艺。她是山庄毓秀楼里的厨娘,时年五十岁。她身穿菁兰碎花掐腰短褊衫,半墨修身长裤,两只沉甸甸的乌藤镶银手镯在腕间荧晃。她弯臂轻挽着的竹篮里,盛有两根青瓠,猛然望见伫立客厅里的年轻人,仅管稍显惊疑,但很快,她想起来,这个刚从澳洲返回芙蓉镇省亲祭祖之人,是上官仁的长子。她望了望年轻帅气、带有儒雅意味的上官黎,恭敬地点头示笑,再望望他身旁的紫衣女子,然后走入厨房。
毓秀楼后苑荷塘里,团团浮萍在落晖笼罩下,尽情闪耀、流淌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无比鲜艳夺目。四周芳草萋萋,扑鼻而来的有海棠和蜡梅混合的香味,还夹杂一缕抱穗兰的清香。这处后苑,唤作“兰蕙园”,只因兰蕙葱郁,且无其它草木,故而十分静谧。晚风吹拂漪波阵阵,荷钱榆荚蜻蜓逗弄,菰叶菱花清香肆溢,它常常招引我闲来漫步,睹春光溢荡,香色旖旎,红英落瓣,飞絮沾衣。
我从兰蕙园走回毓秀楼,发现贾梦鹂不知踪影,会客厅只里坐着上官家家人。上官嫦抬高手臂,将一只粉卡子留在鬓发上。我刚想离开,被上官嫦唤住。她从食箩拿上炸撒子递给了我。“你要去哪儿,随我练会儿钢琴。”正说话呢,梁婉容手扶楼梯懒洋洋地走下来,她换了外套,套上大撒花掐腰带轻衫,上面映有针黹精细地浅黻纹饰,脚上蹬着一双澳洲产漆黑高跟儿羊皮靴。上官嫦看着母亲梁婉容,轻轻揽住她丰腴的藕白色手膀,观察她的眉宇、脸庞。上官嫦用手拨开一绺覆在额上的发,发现面前一张脸庞上,有两撇浅黛眉毛,于是揣思地、顾虑地、柔声柔气地问:“妈妈,你纹了两道眉毛是嘛?”梁婉容抚了抚上官嫦娇嫩的脸颊,笑道:“是呀,我的标臻宝贝心肝。清明佳节已过,尊照道士们的话,在祭祖之前,你和黎儿每日需沐浴和斋祭。这是为你们好,可除百病、消百灾,万事无忧。”移过了眼光,她望着上官黎,又说:“黎儿,你爸在房间,你把他唤出来,咱们说说话。”上官黎听后,便毫不思索地唤他父亲。金胥申望见大家围聚客厅里,从厨房迈出小步,恭敬地道:“夫人,晚饭烧好了。”梁婉容随意地应了声,似乎在迟疑和思考谋种事情。上官嫦唇角澹澹扬起,含了三分情味,说:“妈,你瞧见了吗,那位紫衣姑娘年岁不大,着装却靓眼。”她喋喋道:“眉毛、眼睛、鼻子、脸庞和下巴!”梁婉容捏了捏上官嫦纤长的手指,指尖上精妙地涂画着五朵玫瑰小花瓣,笑着问她:“怎么了我的好女儿,你长枪短炮似的念叨着什么?!”上官嫦翛然一笑,忙不迭比划着说:“那位穿旗袍的姐姐呀,你没有发现吗?高挑的个子,弯细的眉毛,两只眼睛会说话,笑起来像蜜一样甜。”上官嫦一眨一眨地闪动眸子,一旁梁婉容听后笑道:“她是你哥哥的朋友呀。”她让上官嫦坐在沙发上,忧怨道:“难道我的女儿不比她漂亮吗?女儿呀,俗语讲: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人生在世,美貌固然重要,但,人心向善,方为圣举!”
次日,香墅岭暴雨倾盆。午时岚敛雨霁,天际澄碧放射万道金光。来到毓秀楼檀香轻袅的客厅,我无耐地咬了一下嘴唇,眼巴巴地瞥望四周。迟续两天的雨水霖霪一座山庄,除了客厅的一些角落干净以外,满眼望及的,尽是一串串泥淖脚印。我全身一颤,想要赶快打扫完。正在这个时候,上官仁拎着画眉笼啁哳地走下楼,我见那鸟笼精巧,笼架皆是紫铜鎏金的扭丝花纹,笼内搭一根磨滑匀称的铜杆,杆上两头置着用来添食添水的银质器皿。上官仁点燃一支烟,含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客厅间踱步。窗外,是满目耀眼的蓝,暖阳将蓝空照射得亮丽妩媚,一片白云斑斑点点地飘浮在天边。我走近到窗下慢慢拉住窗帘,只让炫目的光辉少许地溢进来。大概片刻功夫,上官仁不作声响地吸完一支烟,将烟蒂入在烟灰缸里,一转身前往灵檀斋。我想着受伤的纺织工人喻宥凡,刚要往外走,传来上官仁大声的呼唤。我紧忙收住脚步,问道:“先生是在唤我吗?”上官仁笑道:“你把楼上胭砚斋的花瓶取来。”迟疑了一会儿,又说:“你一定要注意呢,我想把它摆在这间斋中。”上官仁冁然而笑,目光随意地望了望我。
我扶着楼梯走上楼。
上官仁所说花瓶,是一只晚清御用观赏瓶,瓶身描绘有十二生肖图: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和猪。上官嫦曾告诉我,那是上官仁珍爱之物,它是一件具有珍藏价值的古董,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我来到胭砚斋,果然看见了,它正摆放在桌案的拐角。瓶身呈青黛色,瓶颈上雯刻有“麒麟献瑞”图案,光彩夺目,栩栩如生。我望着出神,我从未见过如此雕工精美的花瓶。谁料,一回脸,桌案上还有三件标明年代注解的器物,一件是清蓝料菊瓣纹扣银碟盏,一件是论语玉烛酒筹,最后一件则是青瓷菊瓣碗。我屏气凝神地赏味三件器物,简直使我瞠目不已。上官仁所摄古董、古玩皆为瑰宝珍奇之物,这些古玩大体集中在清朝年间,从康熙,雍正,乾隆到嘉庆,道光,咸丰,光绪,努尔哈赤和慈禧太后,历朝历代可分为字画,古书,玉器,瓷,扇,砚,笔,印章,碑贴,丝绣,经卷,珐琅,竹刻,古琴,鼻烟,兵器,书贴,铜钱,禅床,香炉,古铜镜等。除此,精美玉石亦是琳琅满目。由于年代久远,众多旷世奇珍、绝品奇葩皆具收藏价值。他不倒卖、不馈赠、不拍卖,而是将它们收藏于铺金藏银的胭砚斋中。
一番赏心悦目的流连,我带着受宠若惊的心情,抱住花瓶,稳稳地递给上官仁。上官仁双手接住花瓶,得意地轻拍瓶身,将其摆放在灵檀斋的靠墙桌上。
上官仁笑道:“淑茵,你把胥申给我唤来。”我回道:“好的!”说完,应着他唤寻金胥申。我来到山庄后苑的藕香榭,看见金胥申手里拿着扫帚,移动在茱萸和蜡梅树下,清理飘落草地上的叶片。我盈盈蹜步,飞快走上前,唤了一声:“金嫂,先生在书斋唤你。”听见有人在身后唤她,金胥申斜飞入鬓的眉微微一拧,扭过头笑望我。她放下扫帚,抖了抖衣裳上的灰尘:“好,我马上过去。”说完,随同我前往毓秀楼。我们进入毓秀楼来至客厅,梁婉容胭粉慵施斜靠在沙发上,上官嫦偎在她的身旁,两人正拿着镜奁若无其事照脸面。上官仁在灵檀斋翻阅报纸,金胥申紧起小步走近。她问道:“先生,您在找我?”上官仁看了一眼金胥申,伸手指指花瓶,和蔼徐徐地说:“胥申你瞧----胭砚斋的花瓶我让淑茵摆在这儿,可又觉得童落,加之清明佳节将至,我想让你每日修剪一些花束,譬如蜡梅、海棠、藿香蓟,插在花瓶里,以图吉利。”金胥申笑道:“先生,这是好事呀。好,我一定记得。”金胥申双手微蜷,应允地注视着上官仁,之后,又折回藕香榭。
上官嫦笑道:“淑茵姐,你来看看,妈给我擦上胭脂,又搽香粉膏,描画双蛾,我是不是更漂亮了呀?”上官嫦笑得花枝乱颤。她扭动小蛮腰走来,一只手膀揽住我。我望着上官嫦透出一片红蕴的脸庞,微笑地伸手抚了一抚。上官嫦的额角饱满光洁,齐眉的刘海发髾下,挑着两条眉毛。双眸有神,仿佛镶着两颗玉露似的宝石。我笑道:“上官妹妹,你像个天使呵!”上官嫦娇情地望我,眼神灼灼地问:“姐姐说的是真话么?”上官嫦的脸颊泛红,仿佛盛放在夏日里的一朵荷花,含羞娇泽。她开心地给我扮了个怪相,白皙的脸颊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手机声悦耳地响了,上官嫦飞快地走近沙发取过手机,接通了电话。我听见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明亮磁磁的。“上官嫦,我是哈男----”像是飘落在春天相思树的叶子,让人充满无限遐想。梁婉容坐在沙发上好奇地注视上官嫦,上官嫦解衣般礴地扭头一笑,慌忙地掩住手机往门外走。随着上官嫦的身影,我抬高目光向窗外望,庄园的铁栅栏后,一个样貌嵬美的男孩,正微匐在栅栏上。但是,男孩告别了上官嫦转身离开,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上官嫦就又走了回来。窗外,惊雷滚动,似春潮冲天,似瀑泉迭宕。我尚未从雷声中缓过心神,只见遥远天端有浮云轻拢漫涌,凝集成簇,妙趣横生,居然飘洒起濛濛霏霏的春雨。我望着雨势渐增,猛然想起后院晾晒的床单、被罩,迅速站起身。我刚来到香墅岭后院,便有工人趋之若鹜地朝我跑来。其中,有人嚷道:“淑茵,天要下雨了,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也有人附和:“是啊,你怎么站在这儿,赶快帮我们把这些布料拿下来。”我来不及多想,答应了一声,随在他们身后收摞晾挂在空中的纺布。一个纺织工人随口问:“淑茵姐,我听说你承德老家还有个妹妹,是真的吗?”我扭过头,是戆头戆脑的工人王瑞贺。我蹙眉一笑,告诉他:“是啊,我是有个妹妹,年已十七,读完了高中一年级,如今在家里务农哩。”众人手忙脚乱,收整好所有的布料,随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羼入蔽雨处语笑喧阗、挨挨拶拶相诉开了。只见一个纺织工人背靠黄桷树上,两只胳膊叉在胸前,哼声顿气地问:“大家听说了吗,香墅岭的大长子上官黎回来了。人家那可是金贵之身。但也奇怪,从未见他进厂间哩?”躲在蔽雨角落的王瑞贺接口,道:“怎么没见着呀,前天我还看见了,那天我搀扶着宥凡哥散步,就在菏塘畔,他正叮嘱工人下缸染布料。”一听说庄园主的大长子上官黎回来了,三个风骚少妇凑近上前,挤眉弄眼地笑道:“他一年回来一趟,大概都是每年的七月七夕节。人家呀,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人长得甭提有多英俊了。”众人在闲聊,唯独一个人静默不语,那就是围站在人群里的我。望了望天空,烟雨濛迷,清风拂面,我顿时想到喻宥凡。于是,我准备冒雨前往喻宥凡的住处。刚走两步,王瑞贺趱步随上来,他拽住我的胳膊:“姐姐上哪儿?”我说:“我要看看宥凡,想他了。”王瑞贺笑道:“欸,我和你一起。”我们遂结伴同往。喻宥凡的住处与女勤仆工们、以及众多纺织工友在上官仁为他们安排好的竹茅楼内。走进竹茅楼,我首先闻到的就是一股潮湿发霉的餲味。抬头环视,桌柜上搁着断齑块粥,一碟香腿,半碗饘鬻。窗台上,放着一只开裂三瓣的紫竹篪。一个盛水瓦釜,里面供养一束蜡梅。此时,喻宥凡默默地倚床而坐,他没有注意到我们,直到王瑞贺走近,撮起嘴吹了声口哨。喻宥凡抬起头,看见身边伫立着我,乐得手足无措。他阖上书,一毂辘跳将起来,却不料,一阵晕厥袭上心际。“宥凡,你怎么样了?”立在一旁的我顿感惊讶,上前扶稳他。
喻宥凡笑道:“淑茵,原来是你?”喻宥凡原以为能康复痊愈,现在才知道情况并非如此。我同样望向他。他的眼眸深邃迷人,漆黑如星子。嗓音低峭浑厚,语调潺缓,恍若能撩动人心。体态俊挺,魁颀威猛,形之于外露出的憨嬉,掩不去内在的沉静涵雅。他咬紧腮帮,强打精神振作,人生倥偬的境遇,使他有些尴尬和语无伦次,恼恨地道:“前些日子已觉有些气力,谁想现在头昏眼花。”他敷衍地冷笑一声,让王瑞贺给我搬了把椅子。窗外,潇潇雨声已停歇。两只黄莺落在云杉树上清脆得啼叫,那碧绿的树叶悄然染上一层薄薄的金色雾霭,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和菱叶的清香。
窗外暖烘花发,雨催笋出,大地峥嵘,遍处芳菲。
香墅岭里传来纺织工人熙熙攘攘的脚步声。
王瑞贺近到窗下张望,上官仁正带人察看媒染操作。见此情形,王瑞贺不敢迟缓,同喻宥凡和我吱了声,一个人提起步子跑出门外。我望着喻宥凡,甚为关切地问他:“宥凡哥,打你受伤之后,一直没听说你的消息。听说新进厂一批纺织工人,年龄十八九,上官仁要打算扩建工厂了吧?”喻宥凡指尖拨弄一个镶蓝边银色打火机,打火机敲在床头上,好像想起什么事,顿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香墅岭要扩建工厂?前几天有人在议论,不过倒不是扩建工厂,应该是有老纺织工辞职,增添新人进来。”我听了,胸口宛若壅塞着一股沉重的情绪。我望他脸颊瘦削,长发蓬松,灵机一动,对喻宥凡说:“你的头发像覆着一层苔藓,不防我给你剪头发吧?”喻宥凡听了,嘴角弯起惊异的笑痕,歪过脸,咧嘴笑道:“你会剪头发?它可是项技术活。”他揉了揉眼眸,发现墙边木柜上搁着一把剪刀。他将剪刀拿在了手里,在一块鐾刀布上磨了磨两面刀刃。我将一面镜子摆置好,镜中照出他清瘦的脸庞轮廓。我笑道:“这种活我熟透着哩。它像女人搽粉,男人剔须,亦像家常便饭一样,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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