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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辞镜》第一章 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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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来青屏山,还是坐着步辇,带着侍从宫女。可这一次,却别样的狼狈。青屏山景色越好,越发衬得她的样子不应景。偏偏她还不敢大声牢骚。

汗珠从光洁的额头上缓缓滑下,冲开了一条尘泥,从秀气的鼻尖滴下。

不好!

她赶忙探出一只脚,接住那滴调皮滑落的汗珠。看着汗珠浸入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绣鞋。叶嘉棠刚刚松了口气,可她眼睛一瞟到树下的汉子,却又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尽力把身子贴近粗大的树干,一动不敢动。可就算她如此小心,那汉子却还是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树。

好在他带着手下匆匆而去,转眼没了踪迹。

叶嘉棠这才敢跳下树来,她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不敢犹豫,从路旁的小路匆匆滑下,转眼间跑远了。山路高,她把包袱垫在身下,便顺着土坡滑下。换做平日,她那里舍得如此邋遢。可她早就顾不上一身的泥土,再次夺路而逃。

呵,满山的追兵。她想,她大概是最惨的公主了。没有之一的那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脏的不成样的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欲哭无泪。

那又能怎么样呢,她没空犹豫,没空伤感,她回头看了一眼青屏山,满山山色青翠迷离了她的眼。她洒下一滴泪水,滴落在青屏山的泥土上。

十里青屏山,是大秦国国都北边的一道天然屏障。可惜青屏山再险,挡不住邻国燕地大军的铁蹄。诺大的秦国,她的秦国,短短三个月便被攻破了王都。敌人在都城里连杀了三天,连她在王宫里都能问道浓郁的血腥气。最后敌人一把火烧干净了秦国王宫,而最疼爱她的父王母后便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

悔啊,她的父王看着大火哭笑着抱起母后,端坐在龙椅上,誓死捍卫着一个国主的尊严。然后把她塞进了龙椅下的密道。

她父王不愿苟活,可她父王,舍不得她就这么死。

她是秦帝叶震最疼爱的小公主。

她是秦国上下最知名的小公主。

她是,他们的希望。

——

星幕低垂,叶嘉棠猛的惊醒。她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初夏的虫鸣隐约传来,她辨识得出,那是纺织娘和蟋蟀。就算是王宫里的娇生惯养,她却仍旧足够的幸运。她没有长成兄长姐妹那样的绣花枕头,反而是学了不少的本事。

多亏了,那个老头儿。

她利落地拿出火石绒草,拾了些树枝干柴。在半山腰的小溪边里生了火。烤着刚捕来的鱼吃。她奔波了好几天,都没好好吃上一顿饭。如今吃些半生不熟的鱼,居然莫名的满足。她最爱的吃的是王宫厨子做的鱼啊。烤的那叫一个外焦里嫩……吃着吃着,便嚼出了香味,吃得香甜异常。

树丛里传来一阵轻响,耳尖如叶嘉棠立即打了一个激灵。她才发现黑夜里生火是多么危险。她从包袱里握着短剑在手,越上树干,伏在树后。她从树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那树丛,呼吸微不可察。可等她发现了来人以后,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是比她还小的小男孩。衣服比她还脏,正拿着她啃过的鱼骨头卖力的嚼着。

鱼骨头也能吃的?那她岂不是浪费了好多?她蓦然一惊,才意识到这男孩是饿到了什么地步。”喂……”她刚想提醒,鱼刺会卡在喉咙上。谁知道还是吓到了那男孩,男孩明显脸色一红,狠狠地咳着。叶嘉棠见了,只好一笑,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半脏不脏的馒头递了过去。”大口噎下去。”也许是男孩对这个大姐姐心生亲近,也可能是那馒头的诱惑实在太大。终于那男孩还是走了过来,接过了那馒头大口吞咽着。

叶嘉棠看着男孩吃得开心,忍不住去揉了揉男孩的脸颊。男孩抬头怯生生的看着她,嘴里却不停下。这一下把叶嘉棠逗乐了,她开心地又拿出一个馒头,再次递了过去。可男孩这次没有接,轻轻摇了摇头。

她再递,男孩退了一步。她追上去,却看见男孩子匆匆忙忙跑进了树丛。好像被什么吓到了似的。等到孩子跑了,她才忽然感觉到皮肤上那层寒意。初夏的光景,空气是热的。溪边水汽重,还有些水气。可如今,她却仿佛被一股寒气从头到尾笼罩着。甚至动一动手指,都略见滞涩。

杀气,也只有杀气才能让人产生这种感觉。叶嘉棠转过身,看着树梢静静蹲着的老人。

老人发须皆白,却没见多少皱纹。可眼里的沧桑已经告诉了每一个人,他很老了。老人穿着的青色袍子无风却自然鼓起,显见得如此的诡异。叶嘉棠微微苦笑,却还是蹲下身用溪水洗了洗脸。她仰着不施粉黛却依旧明艳动人的笑靥,轻轻喊了一句:”大师父。”

大师父,秦国小公主的大师父,只有一位。秦国的无双国士,苏子语。这位大国士啊,教她读书,教她武功。教她韬略兵阵,教她王霸之学。他倾尽所学,而她不负师父的期望。总归成了天下无二的公主。可最终,也是这位大师父带着燕帝的铁骑入了青屏山角的青龙关。而最后的国都沦陷,父王母后殉国,也的的确确有他的功劳。这位老人在十六年间给了她超乎一切关爱,但却在十六年的最后,给了她最痛的一刀。

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师父也会背叛?

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师父会这么做?

老人沉默,叶嘉棠也沉默。她听见衣衫破空,老人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叶嘉棠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可老人没有给她机会。宽厚的手掌再次抚摸她的头发,她却无端生出一阵陌生。明明师父依旧是师父,可师父却已经不是师父了。她勉强笑了笑了,朱唇轻启,淡的她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要毁我家国,为什么要杀我子民,有为什么要逼我上绝路。叶嘉棠不知觉间,泪已经弥漫。她自己,终究没有她想的那么坚强。可她作为一个公主,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她还是擦了擦泪珠,笑着看向面前的老人,尽管她的笑得那么辛苦。

”大师父要杀我容易,要生擒我却并不容易。一旦大师父动手,我便即刻自刎。”叶嘉棠把短剑轻轻放在颈侧,得意地看着老人眼底的惊异。”我劝你,不要妄动。”老人看着少女的神情,微微苦笑。他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我记得我可从来没教过你拿自己的性命来要挟你大师父。”叶嘉棠手腕一动,剑刃轻松在自己的颈边割开一道血口。那血便漫了下来,染红了衣领。老人神色微变,却又实在不敢动弹。他忽的胡须飞舞,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只听老人厉声道:”孽畜!”

听着老人的咆哮,叶嘉棠却嗤嗤笑了起来。她起初笑的苦涩,却渐渐笑出了气势。直到眼泪决堤,她笑的竟仿佛春风得意一般。她伸手握住剑刃,血瞬间浸漫可指间。可她依旧笑靥如花,只是泪珠零落,添了一分的奇异。”大师父,我是应该怪你,还是应该敬你呢?嘉儿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她松开手,沾血的短剑缓缓掉在地上。弹开了些许的尘土,血珠浸润,留下深色的一点点泥渍。她反向跑去,没有回头。

跑啊,跑啊,跑去哪里呢?她分不清了东南西北,只有渐深的树林。青屏山,还有个人是真的用心疼着她的。尽管他性情古怪得鬼神不近。

他在哪呢,她想跑到他那里,尽情的哭一场,把所有的不开心都告诉他。她的惶恐,她的不安,她的脆弱。

一路景物飞移,一路天空昏暗。叶嘉棠的衣衫被汗水浸透,双腿也打着颤。她没了力气去奔跑,她回头看去,看见后面紧紧追随的火蛇。

追兵。

燕军的追兵,比她想的要难缠。就算她跑了三天,也没能逃出去。她强打起精神,又跑了几步。却发现前路也有追兵。诺大的树林,逐渐被火光充斥。叶嘉棠忽然生起一阵绝望。

死了吧,这样就不用再疲惫了。

死了吧,这样就不用再背负了。

死了吧,这样就不用再担心了。

死了吧,不,她不能死。她的眼前忽然出现父王临死的眼神,他置身火海,却不改帝王本色,对她说:”嘉儿,你是我的骄傲。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有时候还真的挺难的。她轻轻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一柄小巧的匕首。轻轻抽出鞘,不过手掌大小,却闪着骇人的寒光。她把包袱丢在树下,再次伏身在树叶中。

远处犬声渐渐近了,叶嘉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死死盯着树下。直到第一个穿着铠甲的士兵牵着黄狗来到树前。叶嘉棠还有得是耐心,她等着一个小队的士兵都聚集在此,才微微蹲身。

纤细有度的双腿微曲,积蓄着可怕的力度。下一个瞬间,她的人便弹了出去。手中的匕首切纸一样分开了当头士兵的喉咙。她还没站定,借着势头便一个滚翻。接着手里的匕首已经把第二人从下到上划开了那人的肚子。一队五人转瞬被她斩杀两人,却并不见气势衰颓。她忽然想起某人说过的,兵者,一鼓作气。如果不能击散军心,那么整个军队就是一台运作精密的器械。

此乃一能胜多的要旨。

叶嘉棠嘴唇微泯,撼动燕军军心,哪怕只是五个人,她也没这自信。她忽然感受到了燕军的可怕,也因为这个,她的国家,才会一败涂地。燕帝,那个远在燕京的男人,是如此强大地不可战胜。

她紧紧握着匕首,难以掩饰她的颤抖。她这个第一次杀人,还在手抖的姑娘,如何去找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寻仇?诡计么,暗杀么,她想到了一切能做的事情,却无奈的发现,自己所学,还真是中看不中用。

的确啊,她比她的同辈强太多。可不代表她可以达成她想达到的。她还要更强大,所以她更迫切地想活下去。可她实在太疲惫,她已经三天没睡好,也没吃什么东西。更何况刚才一阵拼尽全力的奔跑,让她本就不多的体力消耗殆尽。她拼着全力和算计杀了两人,那么,剩下的呢?这是燕国的士兵,身上散发出来的,是血的味道。她手足颤抖,拼了命去格开攻来的雁翎刀。这犀利的战刀,据说是燕国一位叫燕龄的将军所创。如今看来,这刀的确精良。在叶嘉棠左臂拉开一道刀伤,实在痛彻了心扉。还有她腿侧的一刀,如今腾挪都成了问题。

可她还在坚持,就算她的动作越来越慢,就算她的血流的越来越多,就算她的伤口越来越严重,她手中的匕首护住了要害,甚至还让一名挂了彩。

叶嘉棠终于左膝一软,半跪在了地上。刀口在她脸侧划过,差点切开了她的脸皮。她抬手削掉一只手,反手刺入了那人的喉咙。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拔出了匕首,朝着扑杀来的那位掷了出去。

一只眼睛被血糊住,她感觉到另半边脸被喷出的血沾染。剩下的一位,她实在没了力气去解决。

可惜了……

她重重跌了下去,黑暗来临前,她仿佛看见了飞舞的雪。

雪发。

黑衣绣着金丝,在暗夜里别样显眼。雪发盘着银冠,在血色里莫名夺目。那男子拦在叶嘉棠的身前,神色淡漠地看着昏倒的姑娘。而仅剩的一个士兵,匆匆收起刀,跪倒叫了一声:”大人。”

他的大人没有看他,男子抬手,隔着四五步的距离,那士兵的头颅居然”啪”一声炸开一朵血花。男子低下身,没有看倒下的尸体,只是打横抱起了叶嘉棠,他神色依旧淡漠,只是喃喃道。

”这里没有你的大人。这里只有她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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