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吗,她的一切都还在。她会在大师父那里学了好多东西,再跑到青屏山的小院子里再一股脑的演示给她的二师父。和严肃的大师父不同,二师父生的很青俊,脾气也很好。二师父不见他武功多好,但他的才学很好。他由小公主一遍遍拿着他的胳膊练着刚学的缠丝擒拿手,好脾气的二师父还会在她累的时候给她熬那种滑腻甘美的白色浆。
他说那是”豆浆”,是他家乡那边的东西。
小公主很喜欢喝,但二师父每次都只会给她做一碗。说是属阴,喝多容易得胃病。虽然叶嘉棠不会违逆,但她还是存着一次喝个饱的小心思。
所以,这还是梦吧。梦里的小木屋,梦里的……二师父。
”哗”的一声,叶嘉棠从木桶里挣扎着坐起身。褐色的药汤被她激得四溅,染上了周围清一色的白色挂帘。”额……”她抬眼瞧了瞧,这场景,她来过无数次。以往她来青屏山小院,二师父好洁,会让她自己去梳洗一番,所以这里她并不陌生。鼻子里全是药气,身上伤口出奇的不甚疼痛,她更加确信,的的确确是她的二师父在最后救了她。
好险。
她轻轻抱着双腿,下巴垫在膝盖上,委屈巴巴的蜷缩在木桶里。忽然听见外面的门帘一阵掀动,黑衣男子就那么走了进来,只是眼睛蒙了一层白布,让叶嘉棠一阵安心。二师父啊,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她受了伤。其实呢,一个亡国的公主早就不那么值钱了。
不过,叶嘉棠到底是心里暖暖的。她轻声唤了一声:”二师父。”
黑衣男子微微一怔,温言道:”醒了?”叶嘉棠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男子也就不再多呆,一边寻找着干净的位置,一边把手里的衣服放下。再摸索着一路走出去。只留下叶嘉棠一个人继续发呆。大概是这里是为数不多的回忆,叶嘉棠在这里有太多回不去的过往。在最好的年华被迫流离,从高高在上的公主,变成了一个逃亡的流民。天下有多少人,比她还要不幸?
阳光透进来,黑衣男子伏案写着什么,墨发熠熠生辉。叶嘉棠拿起一旁的梳子,替他绾发。曾经好多次,叶嘉棠在这里赖到第二天中午,直到父王差人来寻还不愿意走。她便替师父绾发,哄他开心。而二师父每次都笑着答应她,再去打发父王派来的人。这一次呢?她还能不能留下,哪怕让她歇一歇就好。
二师父是燕北清月城人,没听他说过什么其他的身世。但虽是燕人,父王对他还是十分尊敬。而她也最喜欢二师父说故事,每次故事都很好,都让她明白很多东西。她期盼二师父可以收留她,但她不抱着期望。毕竟她把人情看了个囫囵遍,这时候谁做什么事都没法说他错了。她毕竟不再是公主,她毕竟不再高高在上。
梳顺了,轻轻一挽,簪子轻轻一插。简单明了,和观里的老道士很像。叶嘉棠停了手,二师父也停了笔。叶嘉棠不说话,二师父也不说话,两个人就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叶嘉棠忽然觉得气氛如此诡异,刚想开口说点什么。那边二师父就已经站了起来,他一边折好手里的一封信,一边头也不抬道:”据此地百里外的枕水关。有江湖大世家之一的白家坐阵。你此去带着我的佩剑,到了自有人替你安排后路。”一番话,听的叶嘉棠目瞪口呆。二师父,这是已经为她安排好了?
怎么会还有人一心一意替她谋划,怎么会还有人全心全意为她着想?难道不应该一脸严肃的追捕她吗?像赵丞相,像吴将军,像……大师父。
”二师父。”叶嘉棠从身后紧紧抱住她的二师父,最疼她的二师父。男子就任她抱着,黑衫被泪水打湿,留下浅浅的两道印子。”留下来。养好了伤再去吧。””好。”叶嘉棠终于松开了他,傻笑着抹了抹泪水。二师父转过身,捏了捏她还带着一点点罂儿肥的脸蛋。而叶嘉棠忽然就笑开了。
像花,一下子就开了。
邵观。这是二师父的名字。她是从师父的书上看到了。有一本快要被翻烂的道德经上,扉页就有小小的邵观两个字。对此,她还特意笑他”观沧海而得自在”。而邵观居然没有反驳,笑说,”沧海一粟,万古一尘。转头空。”她当然没空与她打禅机,叶嘉棠最喜欢的事,还是故事。于是二师父就给她讲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个小道士,放不下仇恨,去报仇。他的仇家很多,有的甚至他一辈子都够不到。但他努力以后终于把仇家都杀的只剩下一个了。后来,他看见大海,突然发现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什么都有了,但把自己原来的道丢了。他就回去找自己的道,最后的最后,小道士找到了。可他的爱人,亲人,友人全都不见了。所以他就在一座山上等。
观沧海而得自在。她忽然呆住,忽然惊异,仿佛看到了她从来没看过的景色。沉溺其中。她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她害怕她会出不来。
最后,她会忘了国仇家恨吗。
梦,一定是梦。她在梦里也不要忘了火光和鲜血,惨叫和厮杀。
”嘉儿?”一声远处的叫声,把她带回现实。她怔怔地看着二师父,摇了摇头喃喃道:”我,要报仇。”听了这话,邵观仿佛充满了疲惫,”报了仇呢?””报了仇,我就回到青屏山,为父母守灵。””那如果,你报不了仇呢?””报不了……”叶嘉棠有一瞬间的恍惚,继而咬牙道:”不会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就算报不了仇,也不会比现在差。所以,我会一直努力。””不。”邵观摇了摇头,”你还可以放下仇恨,平平淡淡,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你并不适合报仇,也不应该报仇。你应该,放下。””师父。”叶嘉棠一字一顿道:”燕帝大肆出兵,天下不满。必遭天谴。而我,作为亡国苟活的公主,应该顺天而行。如果不要我复仇,留我生路做什么?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成为宫下一摊血泥。”她说得决绝,眼里带着逼人的气势。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把亡国后的所有责任,都背在了身上。可这太沉重,会不会压痛了她还未长成的身形?邵观不知道,但他只知道,秦国灭的并不意外。
冤冤相报何时了?秦国再怎么腐朽沧桑,对于一个女孩来讲都太过残酷。作为她师父,他没理由去阻挠。阻挡一个孝顺女儿,去报父母仇吗?阻挡一个真正公主,去复家国院吗?他想到了被燕帝覆灭西域车臣的公主,如今是京城边营里的一名惨淡的官妓。邵观惊出了一身汗,摇了摇头。
”复仇是最辛苦的事,也许你十年八年都报不了。但一旦报了仇,你就想被掏空了心。过去的所有的过程,就都成了笑话。嘉儿,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不杀燕帝。我便不休。”
邵观沉默,看了看撒满了眼光的墙。叶嘉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第一眼便看见了壁上最显眼的东西。那柄她见过很多次的长剑。
”它叫螭刎。”邵观道,”一把很好的剑。”叶嘉棠没有动,静静听着他讲。”还记得给你讲过的故事吗?这把剑,是那个小道士特意请人打造的。但最后,他没有成功。这把剑就挂在这里了。”邵观把螭刎从墙上摘下,轻轻抽出。一声堪比龙吟的剑啸,瞬间便如水波一般泛开。叶嘉棠仿佛看见了一条桀骜的赤龙,被他轻松驾驭,乖乖低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剑,也从未看过这样的师父。邵观随手挥动,龙吟声阵阵。剑在人手中,仿佛握龙在手。”人心至上,龙剑低伏。”邵观道,”现在,我传它于你。”
叶嘉棠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负着一只手的师父。她双手高举过头顶,接住了那把螭刎。
螭刎,是斩龙吗。这剑,还真是桀骜。她轻轻抽出剑,两指轻抚剑身。剑身雪,中间血槽竟成自然的红色。仔细一看,竟然仿佛流动。如血一般。纤指贴近剑尖,缓缓而行。但不知怎么,她的指腹一烫,惊得她赶忙收回了手。那剑尖上竟留下了一滴血,顺着剑身缓缓滑动,最终在剑鄂处渗进了血槽。她惊喜的看了看二师父,心中已经猜到了滴血认主的事实。可她却发现师父没有她想的那么开心。
邵观叹了口气,仿佛老了好几岁。窗外的阳光一点点消逝,而他的头发从发梢开始却一点点变白。即使对师父白日黑发,黑夜白发见怪不怪,可第一次看着他的变化,竟如斯骇人。邵观还是点了点头,笑说很好。
可他的神色很痛心,叶嘉棠确定,那是一种很深的痛心。是担忧吗,是无奈吗,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会永远敬他,爱他。
他帮她安排了退路,传了她宝剑,再加上过去教她的好好多多东西。这份恩情,她如何也还不了。她又一次抱住了他,泪水一点点打湿他的黑袍子。她无声的泪水,显得那么珍贵。可再怎么不舍,她终究要踏上一条不归的路途。这条路他走过,在最后回了头。
他希望她能回头。
叶嘉棠明白,却不能。她忘不了父王最后的眼神。那眼里闪着光,带着希望。她辜负不起。
忽然的震动,木屋摇摇欲坠。叶嘉棠看了一眼窗外,无数星光形成一条长长的火龙。她惊慌的抬头看着师父,邵观的脸色在火光下宁静淡然。想想这么多年,她好像并不了解师父。但仔细想想好多细节,却能知道师父的好多事情。
如果不会武功,如何会挂着这么一把剑?
如果从无过去,如何会往复变换着头发?
如果……太多如果,她来不及想。她的师父便一掌劈开了窗户,把黑袍披在她身上,将她和包袱一起送了出去。
”跑。”她只听到这一个字,火龙便吞没了她梦里的木屋。她只有跑,那怕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她也只有跑这一个办法。
又是跑,星幕往后移,月亮随她一路奔袭。给她一缕幽光。
而就在她跳出窗口的一瞬,木屋的门便被强行踢开。为首的大胡子将军大踏步进来,看见了邵观,微微冷笑着半跪道:”末将见过邵大人。”面对着大胡子的皮笑肉不笑,邵观只当没看见。他也不搀扶,自顾负手望着窗外的月亮:”燕灵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总不是要陪着我一块赏月吧?””那里。”这位曾经创下雁翎刀的将领不打招呼,自己站起了身。”在下看见大人私藏秦国公主,还帮着逃犯出逃。就来问问。大人不要辩驳,您的外衣可就是铁证。”邵观听着燕灵的话,居然笑了。他轻轻拍了拍燕灵的肩膀,轻笑道:”将军去把我的外衫找回来?上一次有个将军的部下来我这”借”走了我的蓑衣。但我记得,燕军铁律第一条,就是不准擅取百姓的财物。”他不看燕灵已经变的脸色,轻轻低下身拍了拍他的膝盖。燕灵瞬间不由自主地跪倒。邵观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耳语道:”不才大内追命侯之一,燕将军,你可没权利抓我呀。”这句话,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燕灵双膝跪地。等他刚要扣首,邵观已经托住了他的额头。
”见了陛下才应该扣下去,将军是要陷我于不义?”邵观说完,燕灵忽的”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板上。引得卫兵一瞬间涌了进来。邵观看着鱼贯而入的士兵,并不惊慌。冷声道:”燕将军累了。你们抬他回去休息。另外,逃犯往西去了。务必在涵嘉岭前把她拦住。”
士兵应声而动,只有邵观望着窗外。
月亮很圆,路应该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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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叶嘉棠很熟悉,但这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她跑不了多远。但是她知道附近有个古庙,二师父曾经带他过夜于此。所以她别无选择,她只有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过一夜,吃点东西。她就着月光一路摸索,离那个木屋越来越远。
师父怎么样了?
师父还安全吗?
师父还还活着吗?她打住这种危险的思想,坚定的相信,师父一定没事的。她只有跑,如果她这个时候回去送死,那才是辜负了师父。
父母,家国,现在这笔帐上,多了一个师父。
她最敬爱的二师父。永远宠她,帮她的二师父。
如果。这是梦多好。幻梦一场,醒来以后就什么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这世间太像天灵盖上悬着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可总有师父这样一堆云,可以容易容她安静片刻。
师父,千万别出事。她隐约看见了那间庙,小心地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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