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宋帝都,紫浮宫,含章殿上。
白玉传声,青铜绝尘,献舞的宫廷乐女们翩若惊鸿,曼妙的舞姿极尽变化,时而俯身舒长袖,时而踏步翻轻裾,软底绣鞋上的明珠闪着温润的光泽,连成一片,仿佛初春雨后湖上的烟波,畅润心神。
长公主纳兰红叶一身深蓝金纹华服端坐帝位,身侧的皇帝纳兰红煜对歌舞没有兴趣,已经开始犯困,但他记着皇姐在宴前的告诫,半大的孩子勉力支撑着精神和身形。透过层层面纱的缝隙,纳兰红叶暗暗端详着远道而来的燕王的面容,十年未见,他的身姿更加高大挺拔,面容更加冷峻沉稳,虽带了风霜之色,却丝毫不显疲倦,一双狭长的凤眼睇眄生光,隐藏在半垂的眼皮之下,如匣中的宝剑,隐隐透出锋芒。
十年之前,她以怀宋凌安王幼子玄墨的身份结实了尚在真煌为质的燕洵,两人一见如故。那时的燕洵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明朗的笑容如杨柳岸边的湖水令人觉得温暖舒心,一口漂亮的白牙简直就是燕洵世子的独有招牌,他们也曾一起投壶饮酒,一起策马扬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后来天各一方,她以女子之身撑起怀宋的半壁江山,像男子一样的活着,没有感情,没有弱点,而他全族覆灭,肩负血海深仇,尸山血海和万里硝烟让那个少年一夜成长,西蒙昏暗的天空下,九幽台上少年染血的背影在狂风中愈发挺立。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陪在他身边的早就另有其人,不是不失落,也不是不伤心,可她无法去替代,也无法说破,只能继续假借别人的身份与他书信往来,借此了解他的近况并且力所能及地帮助他。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时,纳兰红叶开心得一整晚睡不着觉,从此燕洵的每一封信都被她郑重珍藏,那是没有人可以触碰的秘密。
杀出真煌后,燕洵至信玄墨,恳请怀宋予以粮草支援,时值怀宋与卞唐战事将起,纳兰长公主却将大批粮草撤出辽东,由南疆水道秘密运往燕北,引起朝野上下和元老会的强烈反对,包括凌安王及其幼子玄墨本尊,朝堂之上沸反盈天,僵持十数日有余,军事部、卫御部、太仆寺以及长老院纷纷上书,甚至在朝会上直指她女子误国,竟然为西蒙大陆的头号公敌、燕北叛逆出头,如此既无力对抗卞唐五大联军,又将引发大夏的怒火殃及自身,简直置家国于不顾,置怀宋军民于不顾。
喧嚣的吵闹声充斥着整座大殿,令人耳脑嗡嗡作响,已经无法分清谁在说什么,只有无数张嘴自顾自开合,眼泪与口水齐飞。被吓坏了的纳兰红煜竟坐在帝座上嚎啕大哭起来,众臣借此纷纷上表皇帝英明,不忍家国和人民惨遭涂炭,强势要求纳兰红叶立即调回粮草,并且与燕北叛逆划清界限,天知道她需要多大的定力和气魄才能弹压住底下一群义愤填膺且痛心疾首的大臣和阁老。
直到此次燕洵亲自带着数以万计的金银和铜矿驰援怀宋,解了辽东战场的燃眉之急,五万燕北黑鹰军更是在燕洵的调令下千里挥师东南,围困卞唐后方重关白芷关,围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令唐皇不得不撤兵回援,更气人的是燕北黑鹰军却又打起了游击战,平日里大小规模的骚扰不断,一旦卞唐大军出征,立即散入山林无影无踪,借此消耗卞唐在东部战场的兵力,终于令怀宋得以保全辽东屏障,两国暂时罢兵,另寻战机,怀宋朝野上下才对此前支援燕北粮草一事按下不提。
席间觥筹交错,纳兰长公主与年轻的燕王互敬了几杯酒,彼此恭敬且庄重得体,皇家礼数丝毫不错,燕洵举杯说了些“纳兰长公主高义,愿两邦以德为邻,长远相持”之类的话,态度甚是谦和,纳兰红叶依礼回敬,款言为燕王接风,殿下众臣随饮附议。
水袖如云,舞女鬓间的银铃泠泠作响,俯仰转承间一个个面若芙蓉,净婉身柔。宫商清吟,悠扬绵长,一曲《武陵春》堪堪将近尾声,就在众王公大臣观赏之余,神思稍懈之际,场上一名少女往左斜踏,一个漂亮的点步翻身,层层裙裾翻飞好似一朵盛开的浅绿色茉莉,纤细的腰间银光闪烁,一柄软剑贴身舞出炫目的光华,素腕轻颤,剑身倏然挺直往燕洵攻去。
叮的一声脆响,如珠落玉盘。燕洵举着酒盏挡在胸前心脏处,恰好接住少女致命的一剑。奢华的大殿上顿时刀兵四起,方才还温柔如水的舞女们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般,个个凶神恶煞。全场哗然,程鸢与阿精踢翻案几双双抢出,或出腿或出掌,打飞攻到燕洵面前的数把长剑,双方兵刃纷纷出鞘,已成混战之局。少女们剑术精巧,气力上虽不如男人,却仗着滑如泥鳅的身法寻隙进攻,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可惜今日随燕洵赴宴的黑鹰军众首领又岂是易与之辈,每一个人单独放到江湖上都是能够开宗立派的武林高手,方才第一个行刺燕洵的少女已被制服,膝弯遭到重踢,立时跪倒在地,鬓发散乱,嘴角淌下鲜血,两柄锋锐的狼刀架在雪白的脖颈上。
纳兰红叶在看到燕洵遇刺时早已惊呼一声站起身来,只是现场混乱,不明所以的宋臣和宫女内侍们惊呼着四处躲避,杯盘狼藉,没有人注意到罢了,但她很快恢复冷静,殿外伏下的卫御禁军发现情况有变,郎中令统领中央警卫,立即分出一队禁军入殿护卫长公主与陛下,其余众将仍旧堵在大殿门口,不放一人离开。
眼见燕北一方已占上风,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多名少女的尸体,剩余的活口也都被制服,纳兰红叶定了定心神,坐回黄金座椅。却听程鸢怒道:“长公主殿下,您这是何意?难不成这还是一出鸿门宴?!”燕洵的面容虽依然波澜不惊,一双凤目却平静地望着她,仿佛也在等待她的回答。
纳兰红叶命侍女先将纳兰红煜带回寝殿,避免痴病发作,而后下令将所有女刺客就地格杀,鲜血染红了华贵精致的地毯,血腥之气掩盖了精馔美酒的香味,令人心生阵阵寒意。纳兰红叶语带歉意道:“怀宋诚心与燕北结盟,今日之事实出意外,绝非本公主授意,让燕王殿下受惊了,若殿下信得过本公主,便请暂且回殿休息,待本公主处理完此间事务,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至于两国通商之事,容后再议如何?”说罢面纱轻轻一动,无形的目光扫向怀宋众臣。
燕洵左手向后轻挥,燕北众将的兵刃同时入鞘,“锵”的一声,绝无多余杂音。燕洵起身拱手道:“如此便有劳长公主殿下了,贵国之事,本王不便插手,告辞。”
望着燕洵踏出大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纳兰红叶摘下面纱,一双秀目敛着凌厉的锋芒,殿下众臣有的事不关己,一副看好戏的心态,有的垂首不语生怕将自己牵连其中,还有的仍处于惊吓之中未能回神,不知长公主殿下会将罪责发落在谁的头上。
纳兰红叶粉面含霜,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一众王公大臣:“云阁老、冯太尉、徐大将军,本公主隐忍你们多时,此番变本加厉,殿前行刺,图谋造反,你们真当本公主不敢拿你们治罪吗?”
云阁老原本正在闭目养神,闻言开口道:“长公主殿下言重了,燕北叛逆如今已被整个西蒙大陆通缉,长公主不敢动手,就由臣等为长公主效劳又有何不可?若长公主因此要定臣等的罪责,臣等自然不服,若今日怀宋与燕北叛逆同流合污,他日干戈四起,城门被踏破,怀宋亡国之时,敢问长公主又将何以谢天下?!”
纳兰红叶哂笑道:“云阁老,您是三朝元老,难道还会天真的以为以如今的局势,怀宋可以置身事外?”
怀宋太尉冯虎道:“长公主殿下久居深宫,如何知晓天下大势?莫看燕北军如今势不可挡,逼得大夏迁都,但大夏皇朝数百年基业,树大根深,之前未能抵御真煌之乱,不过是大夏内部刚刚扫除皇后穆合氏一族,导致军方各处职位空缺,瘫痪了指导中枢,加上各大世家门阀面对这场清洗引发的兔死狐悲之感,才坐看燕北挑起战乱,若是让大夏缓过这口气,重新扩充军政,正式调用门阀之力,燕北不过一北方叛党,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终将被迅速剿灭,我们若此时搅和进去,又该如何承受大夏铁骑的肆虐?今日既然燕洵那小子不怕死送上门来,倒不如干脆干他娘一场,提着燕洵的人头交给大夏,有大夏做靠山,还怕什么劳什子卞唐狗?”
纳兰红叶道:“冯太尉怕不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竟想去讨大夏的脸色,你帮着大夏扫除燕北,大夏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焉知他们不会调转方向来对付我们。大夏皇族鲜廉寡耻,无恩无义,当年可因猜忌屠灭定北侯一族,历经真煌之乱后大夏的粮食有三分之二需要依靠卞唐,一旦卞唐与大夏正式翻脸,大夏与燕北开战在即,你以为大夏不会觊觎我国千里良田沃野?没了燕北的牵制,怀宋一旦被孤立,冯太尉、徐大将军,你们既掌我怀宋军权,自问可能够抵挡大夏和卞唐的两线进攻?”
大将军徐寅道:“卞唐和大夏翻脸?哈哈!他们都要和亲了还翻什么脸?那九公主赵淳儿可是夏皇最疼爱的女儿,如今他们结为一体,我们却和燕北余孽搅和在一起,长公主,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您看上了燕洵那小子,要跟燕北和亲吧?!”
徐寅及其在场的左右副将闻言尽皆大笑,众臣虽不敢直接于殿上造次,不少人眼中却已隐隐流露出古怪的神色。
纳兰红叶闻言大怒:“放肆!徐寅将军,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辞。”
对于赵淳儿的情况,纳兰红叶也略知一二,但她并不打算在这里透露太多,该说的话说一遍就够了,无谓费口舌之争,以云、冯、徐三人为首的朝中官员历来主张亲夏,甚至早已和大夏暗通款曲,收了不少好处,今夜就算他们不动手,纳兰红叶也打算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否则三公九卿,何必宴请得如此齐全,她要让朝野上下看清楚,这确实是一场鸿门宴,却不是针对燕洵,而是针对怀宋朝中的亲夏一党,只是没想到这些顽固派竟然敢在她面前动手,正好给了她足够的理由进行反绞,也更加坚定了她对朝堂重新洗牌的决心。政治就是这样,莫说擅动兵甲,犯上作乱,哪怕只是政见不和,依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夜,在纳兰长公主的授意下,怀宋亲夏党遭到了一次彻底的清洗,名单上的大小官员一律被抓捕入狱,纳兰红叶多年筹谋布置,藏在御杭城中的人马暗桩一夕出动,势如雷霆,除了当夜含章殿上在场的,许多官员在府中睡梦正酣时镣铐加身,城中一时人心惶惶,嚎哭喝骂之声传遍各大主街广场,没有人料到纳兰长公主扫除亲夏党的决心如此之强,行动如此之果决,各大军营高层和中层指挥官的联系被彻底切断,连兵权虎符都直接接管在手,云阁老倒还罢了,虽然他在朝中声望颇高,煽动力也强,终究只是一介老朽,但太尉冯虎和大将军徐寅却不一样,他们一个掌军事行政机构,一个统帅怀宋南北两大军,权利极重,有他们在,纳兰红叶施政难度太大,甚至随时有被架空的危险,行事处处掣肘,今日敢在大殿上行刺燕王,已是猖狂至极,他日难保不会将刀锋对准她和幼帝,不过很可惜过了今夜他们就没有这个机会了,纳兰红叶将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切莫低估任何一个对手的实力,哪怕是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
当天是白苍历五五九年七月七日,在怀宋历史上又称为七七政变,云、冯、徐等文武官员被判以逼宫谋逆之罪,满门抄斩,余党尽数发配古地,贬为奴籍。仿佛一场毫无预兆的夏季暴雨倾盆而下,涤荡尘垢,自此长公主纳兰红叶真正实现皇权的巩固,成为她实施新政的重要转折点。后世有野史记载大夏九公主赵淳儿乃当世唯一能与秀丽王比肩的女性代表,但更多史学家则认为野史纯属无稽之谈,怀宋长公主纳兰红叶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和燕北秀丽王才是当年西蒙大陆上的女性实力派掌权者,可谓一时瑜亮。
夜寒风起,薄雪轻飞,满城干净而萧索,纳兰红叶垂首揉了揉疼痛的额角,茶水已经浸泡得浓了,她还是端起来饮了一杯,又苦又凉,无数漫长的永夜,她总是这样一个人度过,为了怀宋纳兰江山,为了与燕洵兄的情谊,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朝中局势,风云变换,暗流潜涌,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政治的地方就有刀光剑影,千里之外的卞唐金吾宫却又是另一番风景。太子李策依然流连于各位夫人娘娘的寝宫,夜夜笙歌,通宵达旦,要多风流就有多风流,楚乔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他,有时也着实疑惑像他这般不知节制,到底行不行,不过就算她想好心提醒几句,恐怕也不太好开这个口。
楚乔把玩着燕洵送她的折叠匕首,爬到树上试试望远镜的功能,此刻虽是深夜,但卞唐金吾宫中彩灯连绵,烛火彻夜燃烧,镜中望去,别有一番璀璨迷离之感。不过煞风景的是,镜中突然出现一只被放大的夸张的眼睛,吓得楚乔差点从树上栽下去,李策一把扶住她让她坐稳道:“我说乔乔,你这大半夜的又是上树又是对着本太子的寝宫方向乱瞧,该看的不该看的是不是都被你瞧见了?你可得对本太子负责。”
楚乔一脸不屑道:“哼,本姑娘只对燕洵负责。”
李策啧啧称奇道:“乔乔你果然是个人间极品,可惜眼光不太好,看上了燕洵那个凶巴巴的家伙,一点情趣都没有。”
楚乔:“就你有情趣,储凤阁的那位可有本事去降服?”
李策:“那个小公主,年纪轻轻的太过矫情,不是本太子喜欢的类型,再说你天天给她下药,可别再把她弄傻了。”
楚乔转头笑道:“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不把她弄傻,恐怕她就要把你弄傻,那碗碧云南瓜羹要不是我拦着,你还不是傻了吧唧地喝了下去,你傻还是她傻,自己选吧。”
李策摇着一根手指贱笑道:“本太子只不过是给你个显示关心我的机会,你别戏太多。”
楚乔气得一把将李策推下树去,噗通一声,掉进星湖中,体验了一把没顶之灾,楚乔在树上拍手大笑道:“死狐狸,让你继续嘚瑟!”
李策浑身湿淋淋地浮出水面,对着树上的楚乔张开双臂道:“乔乔,这湖水好凉快,不如你也下来,天上月黑风高,地上人儿一双,不如我们鸳鸯共浴吧,或者干脆行那鱼水之欢也行!”
楚乔劈手将一截树枝往李策脑门上砸去,可惜,砸了个空,只溅起一圈亮晶晶的水花,闪烁着点点花火星光,转瞬又落入湖水,轻轻荡漾。
楚乔有时候会想,那些或平静或惊心动魄的时光会不会都是一场梦,就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充满着离奇怪诞,上一世她生活过的世界成了这一世的信仰,可即便是后世也未能真正实现大同,否则她也不用为此牺牲,她所坚持的,无非是在荒原中播下一粒种子,哪怕无法亲眼看见它生根发芽,至少能为这个世界的改变提供了更多的一种可能。
楚乔望了望东边黑沉沉的天空,那里是怀宋的方向,燕洵,无论前路多艰难,我们都会一起走下去的是吗?而你,也将是我一生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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