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淳儿近来总有些神思恍惚，看东西有重影，走着走着可能会撞到柱子，虽然自从来到卞唐就一直觉得身体有些异样，但还能压制得住，这几日却越发迷糊，常常不知身在何处，好像陷入了一场久远的梦境。

楚乔半卧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赤着脚，身上盖着半幅薄被，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燕洵的影卫最擅轻功与伏击，行如鬼魅，来去无影，根据几次传回来的消息，赵淳儿恐怕要利用谍纸天眼的死间冒充大同行会的人，制造她被凌☆辱☆的场面从而引发卞唐和燕北的矛盾，又正好掩饰她早已失贞的真相，不逾大婚后被李策发现，实际上若是走到这一步也不用大婚了，可谓一石二鸟，不过赵淳儿身为一国公主，肯拿自己的名节出来做文章，闹得天下皆知，也是下了血本，可惜在这深宫之中，能让一个宫妃神不知鬼不觉迷失心智的方法太多，对付胆小的可以装神弄鬼使之精神分裂，或者利用苗疆蛊术控制对方意念，又或者有医家高手暗中损人脑脉神识，针对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方法，这是深宫老人们多年耳濡目染的经验之谈，而楚乔时间不多，苗疆蛊术她不会，装神弄鬼那一套不切实际且太啰嗦，于是就用了最直接快捷也最科学的方式，下药。

尚膳监的刘公公是此道高手，且隐藏极深，当年为躲避江湖仇家追杀化身御医潜入大夏皇宫，后因偷盗失手被擒，反出大夏后被通缉，楚乔有幸见过他的画像，所以能在卞唐宫中一眼就认出他，可惜刘公公却不知道楚乔的真实身份，只当自己的把柄落在楚乔手里，考虑到自己年纪大了实在不愿再到处奔波，隐忍多年低调做公公早没了恣意心性的他又忍不住技痒，在楚乔的威逼利诱之下还是小露了一手，楚乔甚感满意。

据说昨日在眉山代天子守灵的洛王李彧回宫为皇后祝寿，在御花园偶遇九公主赵淳儿，赵淳儿却仿佛白日见鬼般，惊慌失措之下一晕不起，被抬回寝宫足足躺了一天一夜，御医也诊不出毛病，只嘱咐宫娥们细心照看，有问题需及时宣召。

至于李策那边，遭遇过两次暗杀，杀手们一次被孙棣和铁由引入玉花楼就没再出来，一次直接被李策废了武功绑了手脚丢进冷宫，被如狼似虎的冷宫妃子们轮☆奸☆致死，也算给这些妃子们发了回年终福利。

楚乔默默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李策这手段实在过于奇诡，恕她猜不中结局。近几日唐皇的身边也加强了护卫，每一班轮岗均添了人手，李策的狼兵却更加花天酒地，整日整日的不在军营。

一切都在暗中发生着变化。

冷月一钩，上弦初成。怀宋的雕栏玉砌在夜色中闪着剔透的光泽，朱红色的宫墙围困出一方极致的奢华。纳兰红叶难得换上一身浅紫色绉纱长裙，洒金刺绣腰带上垂下湖蓝色的璎珞坠，交领上襦外着一件月照梨花广袖衫，既不失一国长公主的清贵高雅，更添了女子的纤柔妩媚，只是一幅面纱仍旧遮住了倾城的容颜。

纳兰红叶遥遥望着独自凭栏的燕王殿下，他目光放得极远，侧面的脸部轮廓仿佛昆山之巅的苍玉，精致却又透着冷硬，整个人站在那里便是星标玉立，黑色云纹袍子垂感极好，

在夜风下轻轻摆动。

今夜她其实喝了一点酒，出来散散步醒醒神，有意无意间却往燕王下榻的宫殿方向行来，毕竟想离心上人近一些，多看一看他也是人之常情。

燕洵发觉身后有人，微微一侧头，眼神冰冷。纳兰红叶从灯火昏暗处走出，款款移步上前道:“打扰燕王雅兴了，不过不知在燕王殿下眼中，我怀宋的月色可还入得清赏？”

燕洵见是长公主，神色缓和了些，略一回礼道:“燕洵是个粗人，不懂欣赏月色，让长公主见笑了。”

纳兰红叶叹道:“燕王何须过谦，当年的真煌五俊清名远播，哪个不是惊才绝逸、文武双全。”

燕洵道:“当年之事，不提也罢。”

纳兰红叶借着酒意上涌，有些怅然道:“一段时光，在殿下眼中是不愿提及的过往，焉知在他人眼中不是一段难忘的回忆。”

可惜终究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在回忆里。

燕洵道:“长公主想必是个念旧之人，但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不必过于挂怀。”

纳兰红叶不自禁语声一颤:“定数，什么样的定数？”

燕洵原不明她话中所指，只是随口应答，岂料纳兰红叶有此一问，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纳兰红叶无声苦笑，随即歉然道:“本公主偶然思念故人，多言了几句，燕王莫放在心上。粮草一事，最多后日即可备妥，但如此大批的粮草要从卞唐黑市辗转而出，燕王可有把握？需不需要怀宋加派人手护送？毕竟太子李策也并非易与之辈，之前燕北军围困白芷关，怕是卞唐也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燕洵道:“多谢长公主美意，长公主能够力排众议屡次向燕北伸出援手，燕洵已是十分感激，日后打开通商之局，两邦将会有更长远的合作，如今战乱四起，非短期能够平息，他日怀宋若有难处，燕洵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卞唐，长公主不必忧心，之前我军围困白芷关只是虚张声势，虽损了些城防，却未多伤及兵将，未结太深仇怨，而粮草要从卞唐黑市绕一圈必然瞒不过李策，昨日卞唐那边传来消息，李策已同意放行，毕竟如今燕北是对抗大夏的主力，燕北冲在前线，对卞唐也只有好处。”

纳兰红叶有些黯然道:“能够顺利说动李策，恐怕也只有楚乔姑娘了吧，楚姑娘单枪匹马率领四千西南镇府使横扫大夏西北十九个省郡，击败四十七路帝国联军，开展的多次阻击战、会战已成为各国尚武堂的讲例，如此英勇善战的奇女子当世绝无仅有，本公主很是敬仰，希望将来能有幸一睹楚姑娘风采。”

燕洵听纳兰红叶夸赞楚乔，心里也很是高兴，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正好被纳兰红叶敏锐地捕捉到，只听燕洵道:“阿楚确实不是一般的女子，纳兰长公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阿楚，阿楚，多么亲近的称呼，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终究比不过能和他并肩作战，哪怕是替他熬一碗粥，缝补一片衣甲，像个普通女人一样，这么多年她一个人真的好累好累了……看到燕洵宽厚的肩膀，她也好想上去靠一靠，可是理智束缚着她，让她无法挪动一寸脚步，也许这就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她是一国长公主，有着公主的骄傲，最后她后退了两步道:“夜深了，燕王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怀宋虽气候宜人，毕竟也已入冬，莫要不当心染了风寒。”

燕洵拱手道:“长公主操劳国事，也当保重凤体，听闻凌安王府玄墨世子如今在常州任职，此番来去匆忙无缘会面，本王与玄墨贤弟颇有私交，也请长公主平日代为关照，燕洵感激不尽。”

纳兰红叶:“燕王殿下放心，本公主明白。”

望着纳兰红叶离去的背影，燕洵默默叹了口气，纳兰长公主一个弱女子撑起家国江山着实不易，可敬，可叹。

一手下意识抚着腰间细腻的刺绣，燕洵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那是阿楚亲自绣就的一条金线海纹玄色腰带，靛青色滚边，简洁大气，燕洵十分喜爱，几乎每身衣服都拿来搭配，阿楚说在她的家乡，女子送男子腰带就是要拴住他的意思，还假装恶狠狠地警告他收了她的腰带就别想跑，燕洵一个没忍住把楚乔摁在墙角说就算阿楚不栓着他他也不会跑的，他是她忠心的燕北狼，还故意往她身上嗅了嗅，把楚乔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小脸蛋红扑扑的，那副可爱的样子燕洵一辈子都忘不了。

阿楚，我想你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楚乔准备洗洗睡了。

刚爬上床，门外忽然传来秋穗和夏筠略显惊慌的声音:“九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赵淳儿？大半夜的她来干什么？

赵淳儿却仿佛没有听见侍女的话，自顾自地推门走了进来。

楚乔保持半跪在床上的姿势，房里没有点灯，她的眼睛却明亮如星子，仿佛潜伏在暗处的猎豹，手缓缓摸上左臂上的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赵淳儿却走到桌边，点燃了烛火，室内顿时染上一层暖黄色的光晕，赵淳儿静静地坐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左手食指有意无意地轻扣着桌面。

楚乔见她似乎并无敌意，便下了床缓缓来到她身边坐下，试探道:“九公主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赵淳儿望着她:“九公主？为什么你们都叫我九公主，我……我明明是……”

楚乔观察着她的面色问道:“你不是九公主赵淳儿？那你是谁？”

看来刘公公下的药越发起作用了，竟将赵淳儿弄成这副模样，看来再过不久，就可以让李策以九公主忽染疾病为由遣送回大夏了，一个得了疯病的公主，还怎么和亲？

赵淳儿似乎还在努力思考着楚乔的问题:“我是谁？我是……我是……”

赵淳儿的头又开始疼起来，她今夜睡得早，醒来后发觉身边的环境既熟悉又陌生，看寝殿明明是卞唐的装饰风格，却并非自己的寝宫，她一个人下了床往殿外走，紫叶和素棉连忙上前服侍，赵淳儿看不太清眼前两名侍女的面容，像隔了一层迷雾，她揉了揉眼睛，只听见她们仿佛一直在说:“九公主，您怎么醒了？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就算要出去，让奴婢先服侍您更衣吧……”

赵淳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但觉得更衣还是有必要的，待换上一身玫瑰纱蝶翼软烟裙，松松挽了个发髻，不戴任何珠花就要出门，并吩咐二女不许跟来，她要一个人走走，紫叶放心不下，又为她披上一件白羽云肩，且暗中交代诸葛家的谍者随行护卫。

赵淳儿一路浑浑噩噩，缓步行过丽水宫、柳芙馆、披香殿，如一抹幽魂般穿过琉璃瓦长廊，在飞星亭徘徊了一会，就径直踏进了宓荷居，仿佛这里的每一条路她都十分熟悉，想都不用想就走了过来，这里的殿堂轩阁、琼楼玉宇就像存在于前世的记忆里，待凉风一吹，脑中略微清醒，拂去宿世的尘埃，一切景物竟又如此清晰地重现眼前，她记得她最喜欢院前的那方荷花池，每到盛夏便会成片成片地开起来，水天之间花色潋滟，莲子清甜，那个锦缎华服的小男孩总是喜欢荡舟到池里为她采荷花摘莲蓬，他挥舞着双手道:“你快下来看呀，这里有好漂亮的鲤鱼！”

她提着裙子刚要跳下小舟，却被另一个稍大的男孩拉住道:“池里有什么好玩，又危险，我最近新学了丹青技法，不如我们去亭子里我给你画一幅画像吧！”

记忆就像洪水决堤一样涌入她的大脑，奔腾呼啸，狠狠冲击着她脆弱的神识，记忆中的声音纷至沓来。

“今天我带你去放风筝。”

“好啊，我要放漂亮的蝴蝶风筝！”

“为什么你每次都做他的新娘子，却不肯做我的新娘！”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讨厌你！”

“这个送给你，挂在屋檐下，风吹动的时候声音很好听……”

“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说好的一起去骑马的！”

“我被父皇罚抄了三百遍的功课，抄完了才准出来……”

“我帮你推秋千吧……”

“我不要跟你玩，我要去找李策哥哥。”

……

“公主，明日就是慕容老将军的忌辰了，如今军中斗争激烈，您不防先避一避。”

“我是慕容家的女儿，慕容家军是我父亲留下的军队，我不去谁去？”

“公主殿下，虽然慕容老将军临死前将兵符交到您手上，但带兵打仗毕竟是我们男人的事，公主拿着也没什么用，不如交出兵符，您享受您的尊贵生活，重整慕容家军军威就交给我们吧！”

“芙儿，父皇要封我为太子了。”

“那恭喜你啦！”

“芙儿，我李彧现在虽然只是洛王，但终有一天我会给你整个天下。”

“你是洛王也好皇帝也罢，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跟着他难道不就是因为他被封了太子！”

“笑话。”

……

那天，一道圣旨降下，明黄色的龙纹绢布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泽:“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慕容勋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英魂不朽于沙场，将门永镇于家国，其女慕容芙，忠烈之后，华容婀娜，品貌贤淑，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年已弱冠，德爱礼智，明经擢秀，正宜婚娶，当择淑女以配，章义公主慕容芙与太子策青梅竹马，佳偶天成，特赐婚于汝二人，封章义公主为太子妃，家族上奉皇室宗庙，钦天监监正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

昔日的画面一幕接一幕地快速闪过脑海，有三月的草长莺飞，也有清秋的梧桐深深，楚乔就这样看着赵淳儿抚头痛哭，仿佛陷入一段漫长的回忆不可自拔。

廊檐下的风铃叮铃作响，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赵淳儿良久才平复心神，只见她抬起头来，眼圈仍是红红的，一双犹如明月清晖般的眼睛却是楚乔从未在赵淳儿身上见过的神采，只听她缓缓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我不是什么九公主，我是卞唐公主，慕容芙！”

楚乔一惊，险些掉了手中茶杯:“你……你说什么？！”

慕容芙那段往事，楚乔曾听秋穗说过，那是一段宫廷秘闻。太子李策、洛王李彧和芙公主三人于二十岁前在宫中一同长大，洛王是庐山王之子，而庐山王是当今卞唐皇帝的叔叔，传闻那年庐山王因染急症去世，唐皇不顾伦常强娶了庐山王妃，也就是自己的婶婶，并立为皇后，册封当天有八名老臣一同死谏，撞死在凤鸣台上，唐皇却仍然一意孤行，自此专宠庐山王妃也就是当今皇后二十余年，并生下太子李策，故此李彧和李策其实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李彧、李策和慕容芙三人年幼时常在一处玩耍，但慕容芙却更喜欢和李策在一起，待三人年纪渐长，李彧也曾纠缠过慕容芙，却屡屡被拒，后来唐皇为李策与慕容芙赐婚，虽说是为收回对慕容家军的掌控权，但到底他二人两情相悦，也是成其一段佳话，谁知当天李策骑着红缨骏马，兴高采烈地捧着蔷薇彩珠跟着礼官来到宓荷居时，发现不见了芙公主的踪影，找到她时，她和李策一样穿着一身火红嫁衣，流光溢彩，神秀非凡，却已在后殿那棵梧桐树上自缢身亡了。

自此李策性情大变，李彧也离开了皇宫，芙公主为何自缢，竟是从此成了一个迷。当年在宓荷居服侍过的宫人通通被处死，那桩往事也从此人人忌提。

可是眼前之人明明是赵淳儿，为何又会变成慕容芙？看她不同于赵淳儿的气质神情也绝非作伪或者疯病发作胡言乱语，楚乔一时想不通其中关节，正想再问，却发现她摇摇欲坠，竟又伏在桌上睡着了，最近赵淳儿精神恍惚，十分嗜睡，看来此事还需斟酌，楚乔将她扶到床上躺好，吩咐秋穗道:“即刻去东宫请太子殿下，就说我有紧急之事要与他相商，请他务必马上前来。”

秋穗俯首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