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意识到危险临近,早已慌做一团,贾文急叫:“扯呼!扯呼!”一掀机括,接连打出三支扇骨箭,以阻挡杜伯当乘隙来追,返身跳向蚱蜢小艇。杜伯当闪过来箭,飞起一脚,将身前矮桌踢了出去。贾文身在半空,突觉背后劲风飒然,已知有人偷袭。这贾二当家也当真了得,一个空翻扭过身躯,双手曲指成爪,迎着飞来的矮桌噗地将手指插入桌面,然后两下一分,生生将一张梨木桌子撕裂成两半。贾文跳上小艇,一声呼哨,众喽兵摇橹荡浆,没命价逃向下游去了。杜伯当见贾文异常凶悍,便也不再穷追,抄起一根竹蒿跳上船头。
这时,那女童趁着众人慌乱之际,已经甩脱两个喽兵的掌控逃了开去。桃花寨的盗伙正在争相跳下小艇逃命,无人顾及再去抓她,这才教她得以逃脱。
那轰隆隆的响声更加近了,夜色中,已能望见河道上游浮动着一巨大黑色物体,迅速漂移下来。眼见就要撞上大船,这大船却不能像蚱蜢小艇似的那般容易调头逃走。死神在即,船上众人绝望地发出嘶声悲叫。柴老大跪在甲板上,眼神呆滞,无奈地喃喃自语:“这下死定了,这下死定了。”
转瞬间,那巨大黑色物体轰然而至。借着河水反光瞧得分明,这黑物竟是千百艘无人驾驭的漕船!
漕船是朝廷用来运输供奉皇宫日常生活用品的船只。时下正值漕运季节,江南生产的米面绸缎,要靠漕船通过淮河、泗水、汴河的水路运往东京汴梁。通常,白天为装满货物的漕船舳舻北上;夜里则放空漕船下行。空漕船顺流漂下,少则几百,多则上千,百姓们称之为漕排。这成百上千条漕船在河道里挤挤擦擦,发出哐哐咣咣震天彻地的响动。为了使漕船尽快下行,官家还常常开闸放水,加快河水流速。此时若有船只在河道里行驶,很容易便被湍急河水冲激下来的漕排撞得船翻人亡。
杜伯当手握竹篙站立船头,见漕排前面涌起数尺高的水浪,显得水势峻急。高声叫道:“柴老大,快去掌舵!要不大家都得掉河里喂老鳖。”
但柴老大已吓得四肢酸软,撑了几撑,没有撑起身子。这当儿,就听轰地一声,水浪扑上船头,大船被浪花打得一阵颠簸,却没有倾覆。杜伯当转头向船尾瞧去,见一身穿白衣白裙的娇小女童,用双臂紧紧夹住舵柄站在舵位上。此刻他无暇细想,回身举起竹篙叉腿站稳,待漕船疾涌而至,当即用力插下,前把一抬,后把力压,就像渔夫叉鱼似的,硬是将一条漕船挑起甩了出去。众人见他神力惊人,登觉有了期盼。柴老大这时也缓过神来,急忙跳起身奔向船尾,从女童手中接过舵柄,死死把住。
杜伯当接连挑飞几条漕船,被沿河岸巡察的官兵发觉,官兵高声喝骂:“什么人胆敢阻拦漕运,不知官家禁令么?敢是活得不耐烦了。”
杜伯当心中有气正无处发泄,回骂道:“老子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又怎样?你奶奶的,有本事来抓老子啊!”挑起一条漕船呼地向岸上甩去。众官兵几时见过这等阵势,吓得纷纷逃下河堤闪避。边逃还边叫:“有人抢漕运啦!有人抢漕运啦!”杜伯当轻蔑一笑:“官兵这等无能,管个屁用。”
不多时,大船冲出了漕船阵。柴老大见河面已恢复平静,叫张黑子升起船帆,望上游进发。杜伯当惦记佟钰,放下竹篙,进入船舱里探视。
佟钰被贾文踢倒在甲板上,此刻仍昏迷不醒。那女童坐在他身边守护,眼中不时垂下清泪。杜伯当伸指探了探佟钰鼻息脉搏,心中有了计较,转身自去船头乘凉。
行至四更,前方到了一处村镇。杜伯当叫柴老大将船靠上码头,丢下一锭银子道:“有人问起昨晚抢劫漕运,你们就说是一川火杜伯当干的。”说毕,提起佟钰迈步登岸而去。
正是夜深人静时刻,村镇街面上寂然无声。行走间,杜伯当忽觉身后有轻微响动,猛地回头去瞧,跟在后面的人不及躲闪,却是那个白衣白裙的娇小女童。杜伯当不喜有人跟踪,展开轻功,接连蹿过几条街道将女童甩脱。见前面有一家客店,便上前打门求宿。
一时,听到门里扯动门栓的声音,有人打着哈欠怨怪道:“这早晚还有人投店?别是赶着投胎的猪?鬼。”
店门先被打开一缝探出颗脑袋,见到杜伯当手提一人站在门前,吓得赶忙将头一缩,掩上店门:“哎哟,果真遇上个投胎的!”
杜伯当使力一推将门撞开,对那人道:“店家,快去找间上房我好安歇。”店家见他手提那人毫无声息,恐怕惹上官司,故意推脱道:“都这般时了,哪还有上房?客官还是去别家看看,隔过这个路口,还有两家客店。”杜伯当猜出店家是在搪塞,吓唬他道:“没有上房,小心我叫你下辈子投胎猪?鬼。”
店家觉出这人不好惹,便战战兢兢领他去了上房。杜伯当安顿好佟钰,正要上床歇息,忽听门外又有人叫门。说话声音清脆童稚,杜伯当立时料定,恐怕这又是那个女童?居然尾随着找上门来了。侧耳注意倾听,店家竟然将她安置在自己隔壁住下。这女童小小年纪,武功根底不错,显是师出名门。但总跟在后面,也没个大人带领,不知是何路数?心里忐忑,竟不敢就寝。
挨到天色放亮,忽然门口有些轻微声响。杜伯当是江湖行家,知是有人在门外偷窥,悄悄踅到窗根底下,猛地掀起窗扇跳了出去。两脚尚未着地,便使出一招“苍鹰搏兔”的招式,将周身上下防护得严严实实。回头看时,见一娇小身影立在自己房屋门前,正是那个白衣白裙的女童。只见女童瞪着两眼,似乎对忽然从窗户里跳出来个白胡子老头感到既惊恐、又纳闷:这爷子放着好好的房门不走,却从窗子里跳进跳出,难道这么大岁数还淘气?
杜伯当顿时大感尴尬,赶忙收起架势,不耐烦道:“怎么又是你?走啦,走啦,我老人家要困觉嘿。”伸手拉门进屋,不料那女童随他身后也闪入屋内。
杜伯当忙即拦阻:“喂喂,你这女娃子,怎地随便闯进人家屋里?”
女童将头一低,从他掌底钻了过去,径直来到佟钰床前。
杜伯当见她惦念的是佟钰,不禁大为奇怪:她与姓佟的小子素不相识,为何对他这般关心?且瞧瞧小丫头搞什么古怪。女童伸出三根手指,搭了搭佟钰脉搏。杜伯当在旁斜眼观瞧:看她不出,小丫头还会诊脉?
稍顷,女童又翻起佟钰眼皮看了看,对杜伯当道:“他伤得很重。”
杜伯当想要弄清女童来路,翻着怪眼道:“是啊,很重,那又怎样?”
女童道:“那就赶紧给他找郎中医伤啊!再不医,只怕他命也不保。”说着话,眼泪顺着面颊汩汩流下。
杜伯当道:“他这伤没得医了,找郎中也是瞎忙活,不如大家都消停些。”
女童着起急来,道:“你不找来郎中,怎知他没得医?”
杜伯当也光火起来,道:“我自己就是郎中,还找什么郎中?这小子伤势重,没得医,快死了,就这样。我说女娃子,他是你什么人哪,要你这般关心他?”
女童略显忸怩,道:“他……他救了我命,我自然要关心他。”
杜伯当哈地一声,神情古怪道:“稀奇真稀奇,烂泥抹墙皮。这小子自己的命都还保不住,能救你的命?女娃娃说话不老实。是不是看见人家富贵公子,便上赶子套近乎,想攀门富贵亲事?”
女童红了面孔,道:“你这人好没来由,我……我不理你,我自己去找郎中好了。”
女童出了屋门,杜伯当踮起脚跟从敞开的窗子向外观望,他打定主意,一等女童出门寻医,就带着佟钰立马离开,另外再找一家客店。这叫佟钰的小子伤势严重,行功疗伤太耗功力,须得找一间无人打搅的静室。
然而,那女童并未走出客店,而是叫过店小二道:“小二哥,你们镇上可有好郎中?”
店小二道:“有啊,姑娘打问郎中,可是有何贵恙?”
女童道:“不是我有病,是隔壁那间屋里的一位公子生病。既有好郎中,相烦小二哥请来与公子诊治。”说着,取出一块碎银递与店小二。
店小二看见银两,脸上顿时堆满笑容,不无夸耀道:“小的举荐的这位甄益德,可是我们朱仙镇顶有名的郎中呢。因为一手银针刺穴的好手段,都称他作针一得。早先元符年间,皇宫里向太后生病,还是请了甄益德才诊治好的。”随后望了望天色,道:“现下天已亮了,小的这就去请了他来。”
女童高兴道:“如此甚好,请小二哥速速请来。”店小二扭头去了。
杜伯当一心想等女童离开客店便即悄悄溜走,好摆脱她纠缠。见女童只打发店小二去寻医,她自己仍守在屋门口,忍不住呵斥道:“一个破草头郎中有什么本事能治得这病?女娃娃多管闲事,异想天开,谋事不成,还不走远些?快走!快走!”但是,任凭杜伯当又吹胡子又瞪眼,女童坐在门口就是不走。
那甄益德住的地方离客店不远,不大工夫,店小二就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进来。女童将他们引入佟钰屋内。甄益德先将胳膊上挎着的一只柳条篮子放在桌子上,篮子里鼓鼓囊囊装满物事,上面还覆盖了一块蓝底白花的袱布。然后,甄益德来到佟钰身前,见他面如金箔、气息奄奄,只看了一眼便大皱眉头。接着,伸出手指替佟钰把脉。女童见他神情凝重,不敢出声打扰。而杜伯当却乜斜了眼角冷眼旁观。他鼻孔睁得大大的,“咻咻”直喷粗气,显现出一副老大瞧不起人的神色。
甄益德把完左手脉又替换把右手脉,把完右手脉又翻起眼皮来看,诊了好长一阵工夫,又坐下来闭目沉思。
女童见他始终沉默不语,小心问道:“老伯伯,他的病不要紧吧?”
甄益德连连摇头:“这哪里是病,分明是被人所伤。伤人者忒也歹毒,对个小孩子也下得这般狠手。唉,姑娘听我一言,现下已药石无济,还是提早为小哥准备后事吧。”
女童闻听,眼泪扑簇簇滚落下来,央求道:“您是顶顶有名的郎中,一定还有办法,恳求老伯搭救则个。”
甄益德叹息道:“医之患,患道少。伤得这般重,哪还有办法可医?:”
这当儿,坐在一旁床上的杜伯当忽然阴阳怪气地道:“说什么患道少?药石无济?那是自己没本事。有本事的,就不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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