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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鍪正少年》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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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钰见自己闯了祸,一声不吭地将鱼用苇秸穿起来,放到灶膛里烤。烤熟了,拿到宛霓面前,陪着笑脸道:“你尝尝,可香呢。”

宛霓把脸一扭,道:“那么脏,我才不吃呢!”

佟钰央告她道:“你先瞧一眼再说啊。那,你瞧,一点也不脏。”

宛霓溜眼一瞧,两条鱼被佟钰小心剥去外皮,露出白生生的鱼肉。

佟钰将一条鱼递到她手上,道:“你吃这条,拐子鲤肉厚,吃着香。”

见佟钰体恤自己,宛霓不好意思再使小性,接过鱼吃起来。

佟钰见宛霓脸上有了笑模样,一边吃着那条小一些的鲫瓜鱼,一边没话找话地问道:“我正有样事想不明白,你帮我排解排解。”

宛霓道:“什么事啊?先说来我听。”

佟钰道:“我被嘎鱼刺扎了,你怎么一下想到撒尿这法儿的?”

正吃着东西呢,说这事也太过埋汰,宛霓不禁皱起眉头,嗫嚅道:“有什么想不想的,当时事急,便脱口告给了你。”

佟钰道:“那别人被嘎鱼扎了也撒尿么?”

宛霓道:“是啊。”

佟钰道:“大人也撒吗?”

宛霓道:“也撒。不过他们背人。”

佟钰道:“要是被羊拉子蛰了撒尿管用吗?”

宛霓道:“那不行,那得用酱油洗。”

佟钰道:“被马蜂蜇了呢?”

宛霓道:“用豆酱敷啊。你净问这些干吗,平时你总被蜂子蜇么?”

佟钰道:“那倒不曾。不过也被蜇过一两次,疼得紧,脑袋肿得像个柳条巴斗,有这么大。”他两手比划个圆圈告给宛霓巴斗有多大,却又一圈比一圈大地不断向外扩延。

宛霓撇嘴道:“哪有那么大?骗人!”

佟钰道:“真有这么大,不骗你!要是不信你问我大姨娘。我大姨娘给我敷了好厚一层药,还用白布缠上。”

要是缠上白布,那倒有可能那么大。宛霓想象他头缠白布的怪样,不觉莞尔。

佟钰却一声欢呼:“哦,你笑了,逗你玩的!你笑的样子真好看,过几天你去我家,定准要去学堂叫我的学兄学弟们瞧瞧。前几天,刘团练家的二公子带着他妹妹到学堂,他欺负我没有兄弟姐妹,故意在我面前显摆。这回我得叫他瞧瞧,你比他那个肥婆妹妹好看几百倍。”

宛霓奇道:“我几时说要去你家了?”

佟钰道:“咦,刚才你不是答应要去我家玩的吗?”

宛霓道:“那是你说的,我可没答应。”

佟钰着急道:“你又没说不去,那就是应了。”

宛霓觉得好笑,道:“天下哪有你这样请人到家玩的?不过你能请我,我还是很高兴的。只是我没有空闲,等妈妈回来,我们还要赶路呢。”

佟钰道:“我又没有不让你们赶路,顺路拐个弯还不成吗?”

宛霓道:“你又不知道我们去哪个方向,怎么知道会顺路?”

佟钰道:“不管去哪儿都顺路,自当拐个大弯好了。我们建康可是个热闹的好去处,不去瞧瞧怎么行。那,要瞧戏文,我们那有二十四家傀儡社火;爱瞧热闹呢,可以逛夫子庙,那儿的人多,顶顶热闹;喜欢吃的,西城楼下水门的各样小吃顶有名气;什么荷叶薄饼啦、胭脂酥啦、玫瑰云糕啦、羊脂羹啦,多了,好几百样呢。要是吃大饭,就去江边的摘星楼吃大席面;那的时令水鲜清蒸鲥鱼、三椒刀鱼最是有名。十两银子一桌,包你吃得既舒坦又美味。吃饱了,再到秦淮河乘画坊船看风景,瞧花船娘子舞队。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只要你住上两天,我定准都带你玩到了。”

佟钰掰着手指头,把他认为好玩的地方,一样儿一样儿地念叨给宛霓听。说得宛霓竟有些心动:“真的那么热闹吗?可惜我还是不能去。建康在南面,而我和妈妈要去北面,方向相反,根本不顺路,也没办法拐弯。”

佟钰不死心,百般相劝:“那跟你妈妈打个商量,专程去我家玩成不成?”

宛霓迟疑道:“那怎么成,妈妈不许的。”

佟钰道:“先别说不许,你得好好商量。要不然,我帮你说?”见宛霓轻轻点头,欢喜得不禁有些忘乎所以,道“好呀,小情乖乖,我来跟你妈妈说,一定准成。”

不料,宛霓面色一凝,陡然变了脸色,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佟钰不知她为何突然光火,惶惑道:“什么说什么呀?”

宛霓道:“你叫我什么小……什么乖的……干吗轻薄人?”

佟钰松了一口气,道:“我道什么事呢,原来是为这。这可是赞人的好话,我们建康都这么说的。那,我说给你听:家里有个宝乖乖,外面有个情乖乖,情乖乖请进房,宝乖乖丢过墙。意思是说,宝乖乖只是一时,几天就忘;情乖乖天长地久,一生一世。瞧,是不是赞人的好话?”

宛霓仍十分恼怒:“你们那怎么说我不管,可我不要听。什么乖乖,乖乖的,难听死了!”

佟钰顺从道:“好好,你不愿听我就不说。”但肚里却另打主意,不时冲着宛霓做怪样。

宛霓察觉出他神情古怪,警惕道:“你又说了?”

佟钰装出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道:“冤哉枉也,苍天可鉴,这可真真的把人给屈死了。你几时听见我说话了?”

宛霓道:“你虽然没说出声,可嘴巴动弹,心里在说。”

佟钰嘻皮笑脸:“你可真厉害,连人家心里说话都听得见。”

宛霓怒道:“你这人太过赖皮,我不理你了。”说着站起身要走。

佟钰忙道:“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宛霓瞧着他神色古怪,敲钉转脚道:“不光嘴里不说,心里也不许说,也不许做怪样,也不许光动嘴巴不出声。”一连说了好几样不许。

佟钰口头应承,肚里打着主意,道:“行,都依你,不过么——要是别人也这么说,你管不管?”

宛霓奇道:“只要你不说,还有谁会说?”

佟钰道:“怎么没有?现下就有人在说呢,听见没?这事可有点说道了,买卖公平,童叟无欺呀。噢,人家说得,偏我说不得,这难道公平吗?不公平,不公平,一样货两样价,明摆着欺人行市。”

宛霓警惕地四下张了张,道:“骗人,这岛上除了你我,哪儿还有别人?”

佟钰道:“我说有就定准有,要是我指认出来,你怎么说?”

宛霓反倒有些心虚,不安道:“你说岛上还有别人?”

佟钰得理不饶人,立马气壮起来,道:“有人没人我没瞧见,不过有个声音在说你不让我说的那句话,我倒是听得清清爽爽。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凭什么允许别人说,就不允许我说?”

宛霓鉴貌辨色,看出他在装神弄鬼,道:“你说有人说话?这我可不信。”

佟钰欲讨价还价,道:“好说了,要是公平买卖,那话他能说我也能说,我就指认给你。否则,我可不服气。”

宛霓确信岛上不会有人,佟钰这么说,是想咋唬自己。便道:“那是自然,只要你指认得确实。”

佟钰道:“那好,你听啊,听到了吧?”

宛霓侧耳倾听,除了风吹芦苇,秋虫奏鸣,哪里有一丝人声?道:“根本没有人说话,是你故弄玄虚。”

佟钰故作惊奇,夸张地大睁起两眼,道:“这么大声你都听不见吗?你还没七老八十,耳力怎的会如此不济?他这不一直都在说嘛!”

宛霓紧叮一句:“谁说?你指认出来!”

“乖子呀,乖子在说,乖乖乖乖乖乖乖乖——呵呵呵呵——”佟钰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蝈蝈儿叫?”宛霓立马反驳道:“这不算,我说的是人说话,根本两码事。”

佟钰道:“我大姨娘德州娘家都管它叫乖子,我又没说是人说话,是你说的,不关我事。刚才咱俩已有约定,现钱交易,银货两抵,你总不能不认账吧?小情乖乖,乖乖乖乖——呵呵……”

“你赖皮!”宛霓见他乖乖个不了,一时气不过,举掌要打。佟钰转身就逃。宛霓身法快极,只一步就纵到佟钰身后,举起手掌朝他背上轻轻拍了一记,便止步不追。 佟钰毫不知觉,兀自扎煞着两手在空中边挥舞边逃,连声叫嚷:“乖乖不得了啦,官老爷断案不公,要打一百大板,屈打成招呐——”一扬手,将吃剩的鱼刺抛到远处。

佟钰跑到河边净了手回来,见宛霓坐在苇席上正愁眉紧锁地想心事。道:“又想你妈妈了?没关系,你妈妈一时回不来有我陪你说话,不会闷的。”

说了一会儿话,见佟钰始终没有提起刚才的事,宛霓眉头渐展,心道:这人惫懒顽皮,却还能体贴人,对他真是急不得,恼不得,连生气也只能半真半假。

由于昨晚半宿没睡,佟钰有些困了,便自去小船上睡觉。一觉醒来,听到有人在跟宛霓说话。爬起身过去一看,与宛霓说话那人,正是昨晚仗剑对峙四个皮袍怪客的那位中年妇人!

宛霓这时正偎依那妇人怀里,见到佟钰,说道:“这是我妈妈。妈妈,这便是佟公子。”

佟钰尚未说话,宛霓的妈妈却先自咯咯咯地大笑起来。道:“我说佟公子,你怎么这副打扮?是不是被你那个师父作弄的?这个杜老头,可也真够古怪的。”

佟钰在见到妇人的那一刻,已然猜着这便是宛霓的妈妈,只是没料到她还这般爽气,宛霓性格一点不象她妈妈。说道:“婶婶您弄错了,那个姓杜的根本不是我师父,他把我从家里掳出来,这笔账我还没跟他轧清呢。等回到建康,我立马报官,定要将他捉进大牢,打他屁板。”

宛霓妈妈笑道:“那杜老也不是什么坏人,危机关头,他能出手助我,足见侠义。他抓你做徒弟,是要传你功夫,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行事怪异,令人难以接受。再说他还舍命为你疗伤,你也应感激他才对。”

佟钰对杜伯当殊无好感,道:“婶婶,你受他蒙蔽了。这老儿为达目的惯会使奸,他出手助你未必安着什么好心。比如他为我疗伤,就是要收我做徒弟,施展小本赚大钱的手段,他好当师父,可我偏不教他如愿。婶婶,你也应当警惕些才是。”

宛霓妈妈好奇道:“这杜老功夫不错,他要收你为徒,你为什么不愿意?在别人那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呢。”

佟钰一脸的不屑,道:“学功夫有什么用?我爹不叫我学那个,只教我学作诗文。”

宛霓妈妈道:“原来佟公子另有志向,那又另当别论。”说时,取出一个荷叶蒲包,打开是一只烧鸡和几张面饼。招呼道:“这大半天,想必你俩早已饿了。来,佟公子,一起吃些东西。”拆下两条鸡腿,分别递给佟钰和宛霓。

两人也着实饿得狠了,一手鸡腿,一手面饼,手撕口咬,吃得十分香甜。

吃着饭,宛霓妈妈道:“听宛儿说,佟公子府上是在建康对吧?公子曾救过宛儿,为此还险些丢掉性命。这等大恩,不是言语一声就能还报的。理应登门道谢,并送公子回家。”

这话正说到佟钰心坎上,登时心花怒放。但对救过宛霓一节,他却是大感莫名?一面掩饰不住地呵呵笑着,一面道:“我几时救过她了?奇怪,我自己怎么不知?”

宛霓妈妈还道他是故意谦逊,粲然一笑,道:“公子即不愿承认,足见侠义本色。闲言少叙,咱们即刻启程,前去建康。”

佟钰早就巴望能叫宛霓到家中一坐,这时自然无话可说。吃过东西,三人便收拾起行。宛霓妈妈驾来的是一条带帆的大船,他们将宛霓先前驾来的小木船拖带在大船后面,三人都登上宛霓妈妈的大船,沿着汴河顺流向东。到了淮泗运河水道,又折而逆水向南。

一路之上,宛霓妈妈详细询问了佟钰家中情况,佟钰一一叙说清楚。宛霓妈妈似乎甚觉满意,道:“佟公子,有件事尚请你帮忙,近来我急需处理一些俗务,宛儿跟在身边甚是不便,我想将她寄居在你家,多则半年,少则三月,我便接她回来,你看行吗?你的大恩尚且未报,这又给你增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佟钰一迭连声地应承:“行行,没什么不行。这事我说了算,我娘、大姨娘、二姨娘、四姨娘都听我的。我爹不管家里的事,是以我说行,就一定准行。婶婶也来和我们一起住吧,那该多热闹。”

“多谢公子美意,只是我的那些事实在脱不开身。”宛霓妈妈象是放下一件心事,但随即一抹淡淡忧愁又罩住面颊。

佟钰道:“是不是那四个皮袍怪客找你麻烦?昨晚在客栈我见到他们了。他们要害你,你可以报官呀?”

宛霓妈妈先是一怔,随即咯咯咯地笑起来:“你是说那四个穿羊皮袍子的狗奴才呀?他们只是奉命在替主子办事,不敢把我怎样了。”

连着几天日夜兼程,这一日入了长江口。此间吴语渐浓,闻到乡音,佟钰话也多了起来,与宛霓坐在船头,指指点点,叫她看风景。只是他心里有些纳闷:怎的杜伯当只一忽就去了朱仙镇?我们回来却行了好几天的路程?而宛霓娘见他俩相处甚谐,倒颇为欢喜。

渡过长江,来到建康城下,宛霓妈妈将船靠岸泊了,三人上岸,望城里走去。佟钰归心似箭,牵着宛霓的手走在前头。将近城门,见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观看墙上贴着的一篇告示。

宛霓眼尖,道:“咦,那告示上画的影像可不是你吗?”

佟钰驻足看去,见告示上果然画有两幅影像,一幅是个虬髯大汉,面相凶恶,一脸的麻皮,正是高长福。而另一幅则是个垂髫少年,赫然便是自己模样。只是一双眼珠歪歪斜斜,显得极不周正。

旁侧有人念告示上的文字:“有知情秘告者:高长福赏银五十两,佟钰赏银五两。”

佟钰对宛霓道:“好了,我出走这几日,家里果然着急了。这不,出告示遍寻我的下落嘿。可画我的这张太也不像,我怎会长得这副样子?还有这赏格定的也不成话,怎的我才五两银子?高麻皮还五十两呢!好哇,定准是我爹弄错了。你先等等,我这就将告示揭了回家作个证见,让我娘找我爹好好说道说道,把我弄丢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会出错?”说着,挤进人群去揭告示。

宛霓欲要阻拦:“等一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但佟钰早钻进人群中去了。

佟钰挤到前面,也没看清告示上写的什么,伸手就要揭取下来,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干什么了!”扭头一看,只见一名官兵正持着杆铁枪,气势汹汹地对着自己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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