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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143.最糟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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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三爷一共有两辆车停在围墙外,一辆货车,一辆轿车。祝七带着小野美黛翻出领事馆后,直接上了隐藏在不远处的轿车,然后离开现场,而那辆货车则车灯大开,慌不择路地逃跑,以便吸引追兵,为他们争取时间。这一行人中途换了两辆车,最终在兴义堂落脚,让小野美黛换装。

小野美黛……现在应该改称胡绊了,她一言不发地遵照葛三爷的安排做完所有的事情,剪掉长发,剃成平头,抹黑面庞,在眼角额头添上皱纹,又在上唇和下唇中间帖上了一层短胡子,瞬间从一个漂亮女人变成了一个为生活劳苦奔波的中年汉子。

葛三爷和祝七都要留下来善后,还要探听谈竞的安危,以便随时准备营救。但胡绊却不能在滨海耽搁,栖川旬行动一向迅速,或许现在封锁所有出入口,全城缉捕小野美黛的命令已经颁下去了,她必须要在滨海全城戒严之前,离开这个地方。

先前那个假扮祝七的人被安排成为掩护小野美黛离开滨海的特使,他们先乘小船走水路离开,到湖州歇脚。兴义堂有一艘商船明天启航,他们就搭那艘船离开,去往国统区。

胡绊忍了半夜,一言未发,终于在同葛三爷告别时开了口:“你们是延安的人。”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个用笃定语气说出的陈述句。

葛三爷点了下头,替她说出第二句话:“谈竞是我们的人,也是你们的人。”

“但他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人。”胡绊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低若蚊蝇,甚至险些没有传进葛三爷的耳朵。

葛三爷展颜笑了,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笑完,又轻轻叹了口气:“他是咱们的人,秦广,他是咱们抗日的人。”

胡绊得了这句话,不再说话,转身上船。她被安排假扮艄公,带她离开的人则装作一个行商的汉子,这条船走的是一条不为人知的秘密水道,惯常摇撸的是个中年女人,名叫翠翠,胡绊上船后,她亲热地偎过来,叫她“绊哥”。

“我就不送你了,万事小心。”葛三爷在船上同他们告别,翠翠在船尾撑了一下竿,小船摇晃起来,慢慢离开长满芦苇的河岸。胡绊在船头摇晃着船桨装样子,葛三爷看着她,忽然道:“包袱里有一样东西,是给你准备的,到安全的地方后,你可以打开看看。看完之后,如果你决定去重庆,那我们就送你去重庆,如果另有想法……”

小船渐渐飘远了,葛三爷被夜色吞没,连身形都再不能见。船上的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水声伴着两岸虫鸣,月亮温柔地撒下银灰,像母亲在夜晚给孩子添的衣裳。胡畔仔细观察着翠翠的动作,很快便学得有模有样,惹得翠翠对她竖了好一阵大拇指。

他们在湖州的落脚点是码头上的一处供苦工暂时歇脚休息的聚集点,或许叫它窝棚更合适。翠翠同窝棚里烧茶卖水的老板娘熟悉,指着胡绊说是老家的亲戚,饿的不行了,出来卖力气讨生活。老板娘神色暧昧地冲翠翠说了几句咬耳朵的话,翠翠听了,用粗野的句子笑骂她,然后多给她几角钱,求她腾个铺,让他们借宿一晚。

扮作客商的人和别的客人挤去了一个窝棚,临走时来叮嘱胡绊,说葛三爷的船会在天蒙蒙亮时从滨海启航,到达湖州约莫会在六点到六点半左右,所以他们要在六点前去码头等着。

老板娘腾出自己小儿子的铺盖给他们,在这里,胡绊终于找到机会,打开葛老板放在她包袱里的东西——那是好几封破译过的电文,字迹潦草,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焦急感,但墨迹很新,想必是她换装的时候,葛三爷在兴义堂里草草赶写的。密电原文是她亲自从译电科送进栖川旬办公室的,先前频率很低,近几日才变得频繁,也正是因为频繁,所以才引起了胡绊的注意,每截到一封,她就会向陆裴明转述一封,因为向谈竞保证过毫无保留的坦诚,所以这些电文同时也会给他带一份……现在看来,那些密电,他全部交给了葛三爷。

谈竞曾经阅读过的那破译到一半的电文也在其中,只不过小野美黛看到的是全文,21日,蒋方代表抵滨,注意保护。

这条电文的上下,是日方与重庆代表秘密和谈的全过程,从1941年9月,日方人员在香港秘密会见重庆代表开始,到她拿到的最后一封密电结束。12月7号,日军突袭了美方位于太平洋上的海军舰队基地珍珠港,为了给这场战争腾出足够的兵力,日方向重庆开出了平分中国的条件,并且承诺,会在以后的军事行动中配合国军,剿灭延安的军事武装力量。

胡绊一目十行地读完那些内容,觉得不可置信,又细细慢慢地重新看了一遍。一整夜刀光剑影的经历没有让她觉得恐惧,这几张薄薄的纸页却像是篡住了她的心,并且越收越紧。

她捏着那些纸页,越捏越紧,最后将它们捏成了一个纸球,用力掐进掌心。翠翠觉察出她的异常,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还说:“你可千万不要掉眼泪,你脸上的那些东西要是冲掉了,我没法子给你补。”

胡绊听了这句话,开始大口深呼吸,生生将眼泪逼回去。翠翠注意到她握紧的拳头,想要掰开它,但胡绊却像是痉挛了一样,整只胳膊的肌肉都抽紧,无论如何也伸不开手。翠翠给她又是热敷又是按摩,可那只拳头始终不为所动,连带着胡绊整个人都僵硬冰冷,眼眶通红,她不敢掉眼泪,但郁结在心里的情绪却像是咽下去的一把刀子,吐不出来,也不甘心就那样吞下去。翠翠拍着她的背,她不敢惊动旁人,只能自己折腾着想办法,掐她的人中,给她顺气,自己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带着哭腔低唤她:“绊哥,绊哥,你看看我,你张嘴喘气。”

她唤了好久,胡绊才有了反应,她转动眼珠,看着陌生的翠翠,看她脸上焦急的神情,喉头动了动,一口血喷出来,喷了她半张脸。

翠翠胡乱拿手抹了一把眼睛,紧张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又用粗瓷碗沿撬开她的牙关,给她喂热水。胡绊痉挛的小臂上裹着热毛巾,翠翠又隔着热毛巾给她按摩,舒筋通气,折腾了半宿,那只紧紧抽着的拳头才松开,露出里面捏的像石头一样硬的纸团。

翠翠没有问纸团里的内容,她从胡绊手里将纸团取走,捏着问她:“烧了,还是给你放起来?”

“烧了。”胡绊牙关敲得咯咯作响,“纸灰戳散,什么都不要留下。”

她缓过了那一口气,看到半张脸布满血迹的翠翠,吓了一跳,又低声道歉,拿自己手臂上的热毛巾给她擦脸。

“别,别。”翠翠偏头躲过去,从铺上胡乱拾了些草茎将脸一抹,又小心地掬出一点泡毛巾的热水,将脸上的血迹洗掉,冲着胡绊笑,“血在巾子上,粘热水就洗不掉了,我以后还要用它呢。”

胡绊点了下头,放下毛巾,自己缩了回去,在铺上瑟瑟发抖。翠翠收拾好了自己,照她的话戳散篝火里的纸灰,将它和草木灰混到一起,戳到再也辨别不出来后,才过来挨着她坐下:“别想那么多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上船走了,去个新地方。”

胡绊惨然道:“没有新地方,所有的地方都一样。”

“那可不一样。”翠翠笑起来,“日本人的地方和中国人的地方,那就是不一样,等日本人滚回老家了,现在被他们占领的地方就变成咱们中国人的地方,那就又不一样。”

胡绊看了她一眼,翠翠捕捉到这个眼神,伸长胳膊揽住她的肩:“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但三爷说了,一定要叫我把你平平安安的送上船,可见你是个重要人物。那纸里肯定写了很糟糕的话,才让你一个重要人物变成这样,但是呢,绊哥,你的这么想,这世上糟糕的事情多了去啦,只要最糟糕的还没发生,那一切都有改变的机会。”

“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我原先觉得,再没有比丢了命更糟糕的事情了,但是现在变了,现在我觉得,再没有什么事儿是比亡国更糟糕的了。”她将头和胡绊的头抵到一起,叹气道,“命没了,下到地府,总得再投胎吧,要是投个胎到世上,发现这国已经变成日本人的国了,他们现在干的事情,将来要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地干下去,那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所以呢,”翠翠抹抹眼睛,又拍拍她的脸,“不管发生多坏的事情,只要国还在,就能改。你要打起精神来,主席说了,将来战争胜利了,这些被日本人糟蹋过的地都是咱们的,为了这些地,你也得打起精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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