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昏迷了十二天,他受了好几处伤,水晶灯落下来时,被弹出的玻璃片划伤的,跳楼时的擦伤,还有几处枪伤。但最重要的是小野美黛对他开的最后一枪,那枚子弹穿过了他的肺叶,送到医院的时候,整个肺腔里全是鲜血,呼吸受阻严重,用医生的话说,是捡回了一条命。
在他昏迷的十五天里,所有与谈竞有关的人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带着葛三爷也被传唤了几次,只因祝七是他推荐给谈竞做司机的。
“谈会长请我推荐一个人,给他开车,同时当他的保镖。”葛三爷交代,“他见过我这个伙计,对他印象也不错,所以我就推荐了他。”
左伯鹰便提问:“您这位朋友,之前是做什么的?”
“跑船。他拳脚可以,人也狠,肯卖命,所以在船上做打手,对付水盗。”葛三爷道,“很红,好几个船主都喜欢请他,他呢,谁给的钱多就去谁家,这次谈会长给的价格高,那当然就跟着谈会长。”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爹早就饿死了,老娘也死了,大哥出去倒插门,绝了音讯,只剩一个姐姐。”
“姐姐呢?”
葛三爷低下头,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双手捂着划亮了火柴,唇上的火星猛地一亮,轻烟便袅袅飘出,在他面孔前遮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幔:“死了。”
“就剩他自己。”左伯鹰道,“他赚钱做什么?”
“好问题。”葛三爷甩灭火柴,瞅着左伯鹰似笑非笑,“家人都死了,可他好歹还活着吧,人活着就要花钱。”
左伯鹰沉默了,直觉告诉他,谈竞正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从陆裴明到小野美黛,所有的事情,都和他脱不了干系。陆裴明的下线如今已经水落石出,可左伯鹰完全没有放他或者杀他的意思,而是想抢在谈竞醒来前,将他的身份查个水落石出……至少也要有些苗头。
栖川旬没有在任命新的首席秘书,小野美黛的叛变对她而言是个沉重打击,她看起来依然镇定,但行事却比以前更加谨慎,或者说……疑神疑鬼。左伯鹰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她,她没有再向以前那样,给出一个明确的肯定或是否定的意见,而是说了一大通语焉不详的话,最后道:“出事的前一天,谈君前来见过我一面,说他接近小野……接近那个叛徒,并不仅仅是因为风月情事。”
“您是说,他早就怀疑她?”左伯鹰从祝七和葛三也身上均一无所获,而陆裴明则啰里啰唆地交代了一堆与谈竞有关的事情,其中一些内容只搭耳一听,便知道是栽赃陷害,他为自己脱罪的心理是如此急迫,以至于恨不得将滨海所有的坏事都安到谈竞头上……太配合了,配合到左伯鹰都忍不住啼笑皆非。
“能不能从您在重庆的那位线人那里,再多拿一些消息?”
“我已经向她传讯,让她想办法去查谈竞,但这需要时间。”栖川旬道,“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小野她……她是个日本人,为什么会成为重庆的卧底?”
左伯鹰小心翼翼地发问:“她盗走的情报,重要吗?”
“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栖川旬道,“她暴力破开了我办公室的保险箱,拿走了我们近期的兵力分布图和一台密码机,那是我用来向国内发密电的,加密方式很复杂,无人可解,想必是想将原型机拿走,好研究破译。”
左伯鹰悚然紧张起来:“那……”
栖川旬轻蔑而怨毒地笑了一下:“他们或许能解开偶尔某一天的,但想要通过那台机器破译出完整的密码本,做梦。”
左伯鹰松了口气,两人沉默了一会,栖川旬再次开口:“小野美黛叛变这件事情,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您放心,除了你我,没有人知道。”领事馆安保科已经完全清洗过,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而他的部下只知道领事馆查出了钉子,却并不知道这枚钉子究竟是谁。
谈竞在昏迷九天后脱离生命危险,十二天后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恰逢左伯鹰前去探视,于是成了谈竞劫后余生看到的第一张脸。
“谈会长,谢天谢地,你醒过来了,现在回答我几个问题,”他俯视着谈竞,说的是热切的话,但眼神冰冷,是即将开枪时的神色,“你是谁?”
谈竞张口,从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嘶哑的声音:“谈竞。”
“本名,你的本名叫什么?”
长时间的昏迷让他大脑陷入停滞,无数潜意识里的东西被翻出来,来不及伪装便脱口而出:“谭……”
左伯鹰紧紧盯着他,催促:“谈什么?”
“子学。”谈竞吐出这个名字,这是他最早取的字,“谭子学。”
左伯鹰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当然知道谈子学这个称呼,不仅是他,甚至连绵谷晋夫都知道,这不是个秘密。
他有几秒钟没有说话,谈竞的眼神在这段时间里清醒过来,低低呼痛,紧接着识别出面前人的名字:“左署长。”
“谈会长。”左伯鹰回应他,然后拉动他床头的铜铃,叫来医生,“真高兴看到你大难不死。”
“小野美黛……”
“死了。”左伯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击中了她的头颅,然后从她尸体上搜出了她原本想要带走的东西,我军的兵力分布图,和一台密码机。”
他说着,哼笑一声:“真不愧是干了这么多年政治秘书的人,出手稳准狠,拿的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医生掀开了谈竞的被子,揭开绷带检查他的伤口,纱布被揭开的时候,一阵扎心的痛意直击大脑,让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甚至连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伤口愈合得很缓慢。”医生用日语道,“要随时检查,避免感染。”
“谢……谢谢……”他倒抽着凉气回答,脸色青灰,毫无血色,瞳孔里一片灰寂,那是万念俱灰的眼神。
“你最近与她走得很近,听说还有谈婚论嫁的打算。”左伯鹰又开口,“不过也全赖你机敏,早早发现了她身上的问题,如果不是你,那我们就会损失很重……你又立功了,谈会长。”
谈竞嘶嘶地笑起来,却没有说话,他勉强抬起手挥了一下,聊作回应,然后便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左伯鹰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话,句句都在证实小野美黛死亡的消息,将他扎得千疮百孔。
“你看起来很悲伤,是因为小野美黛吗?”左伯鹰最后道,“栖川领事倒并不悲伤,她只是愤怒,生气自己将如此诸多的信任赋予她人,最终却换来一个背叛的结局……她亲手解剖了小野美黛的尸体,打开了她的胸腔,取出了那颗背叛者的心脏,用以警醒自己,再也不可如此轻易地信任他人,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带来,供你缅怀。”
他说着,深深重重地叹了口气:“毕竟是你曾经谈婚论嫁的人。”
谈竞在这段话里一言不发,等他说完后,依然回以沉默。左伯鹰感觉自己的猜测正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渐渐落实,他看到苍白的病床上抬起一只摇摇欲坠的手,那只手在当在病床前的医生身上虚弱无力地推了一下,示意他走开,好让左伯鹰看到自己狰狞的伤口。
“与我谈婚论嫁的人,送我一身伤口和半条命作为纪念。”谈竞终于开了口,“把那颗心脏带来,我想看看,它究竟是什么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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