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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垒夫妻》第46章 与裕子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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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与裕子久别重逢

1

斯托克顿见到丁圆圆的第一眼,脑子里就闪过十年前的一个身影。也是留着棕红色短发,眉心之间透着一股英气,铆钉皮衣,过膝长靴,怀里抱着黑亮的头盔,骑着一部川崎四缸街车……她娇小瘦削的身体近乎趴在硕大的水滴形油箱上,然而胆子却不小,竟敢对挥枪舞棒的基地宪兵竖中指。

年轻的斯托克顿,对身边的宪兵耳语过后,便开始对这些环保人士大打出手。宪兵们很知趣地“绕”着她走,她毫发无损,但她却成了唯一被拘捕的“倒霉虫”,斯托克顿亲自“过问”……她是早稻田的大学生,绿色和平组织成员,右翼倾向,敌视占领军,等等。斯托克顿连一个字儿都懒得搭理她,他开出一个条件,只消陪他看场电影,便可当场放人,免于起诉。

眼下的斯托克顿,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看着马路对面的小区大门,他怔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认出了洋山裕子……她其实没也怎么变,比想象中的要成熟持重许多,留着过肩长发,娇美而精致的五官,呈现出温暖安详的神情,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令她着急上火,或者煞费思量的事情。白色高领毛衫更衬出她细而修长的脖颈,脖颈下面的私密处,藏匿着一枚蓝紫色矢车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他忽而觉得胸闷气短,一时间竟然没了心律,胸膛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心跳,像是头一回参加舞会的高中生,既害怕又渴望的眼神,四处躲闪,游移不定……令他夜不能寐的那枚矢车菊。

不过,裕子身上罩着的那件印满了kitty的绯红色马夹,又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他自己都滥成这副模样了,很难说裕子会怎么看他,他可不想用对付“秀丽锦途”的那一套来对付她。

裕子的两手插在兜里,右手的小拇指却不得不露在外面,因为上面勾着一大串儿琳琅满目的钥匙。她脚上的皮卡丘拖鞋,不时地要交替抬起来绊到小腿后面,好让站酸了的那只脚休息一下。她跟熟识的邻居们热络地打着招呼,甚至还把手伸进别人的购物袋里,像是对人家挑拣蔬果的眼光评头论足……当她一个人,特别是当她侧着身子探着脑袋向车道远处看时,那眼神儿,像极了一位巴望着黄色校车快些过来的年轻妈妈。

斯托克顿眼睛发涩,他拉起风衣领子顺势低头,想把脑袋埋进领口里,趁她还没发现的时候,赶紧离开这里……他怀疑该不该来打扰她,甚至不确定那枚矢车菊还在不在哪儿。

“斯托克顿!……哎!斯托克顿,我在这儿呢!”

“噢,看到你了,这就过去……你别动了!”

斯托克顿朝裕子摆摆手,小心翼翼地闪躲着来往的车辆。

裕子普通话里的儿化和俚语,用得比伊藤还要频繁老练。电梯里的裕子,跟熟人搭话聊天儿时的神情,让他想起一句刚学到手的成语,字面儿他不会,意思是,眉毛,眼睛,嘴巴,炫舞得像是在跳恰恰。

2

裕子的家,两室一厅。

没有榻榻米,没有矮脚桌,墙上也看不到源氏物语里的风月佳人儿。斯托克顿趁着裕子准备茶具的当口,不露声色地把这小小的空间查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找到那把插在红漆木鞘里的短刀和供奉着父亲灵位的神龛……当异常精美的青花瓷功夫茶盘摆到茶几上时,他不禁有些失落。看来,她不仅改换了新的神明,而且明显有了皈依乃至归化的迹象……在她身上,是否还能像十年前那样有机可乘,眼下的斯托克顿,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鲁思·本尼迪克特教科书式的结论,斯托克顿深以为然。但对致力于人类学研究的斯托克顿来说,文化学视角下的研究,终归千人一面,不怎么过瘾。假如能捕捉到一个鲜活的样本,放进自己的生活里近距离观察,他甚至期望写出一本比鲁思·本尼迪更棒的著作,谁也没有像他那样入戏更深,难以自拔。

自打裕子陪他看了那场带有“赎身”味道的电影后,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裕子身上有机可乘。一次,去相模川看鱼旗会时,他偶然得到一件叫做“破魔矢”的风车玩具,风车的叶片由一个个箭羽粘在一起。他恍然记起,裕子胸窝里的那枚蓝紫色矢车菊,那是矢车菊吗?应该是父亲为女儿驱魔辟邪时用的“破魔矢”吧!……机车族,剑道馆,红漆木鞘短刀,甚至包括绿色和平组织在内,对早年失去父亲庇佑的裕子而言,或多或少都能寻得一些安全上的慰藉。

她有不少异性朋友。当他再一次出现她眼前时,她那吃惊,困惑,又不敢确定的眼神表明,她留恋过他,而且,也从没把他当成一夜情。于是,他在裕子的朋友们跟前,小心地隐匿着占领军的身份;他也经常带裕子参加基地的聚会,当有谁在她面前暴露出占领军的习性时,他便毫不犹豫地跟那人动粗……他就这样俘获了少女的芳心,自然也就捕捉到了满意的样本,慰藉是相互的,他不觉得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地方。

“这茶,还喝的惯吗,有点儿浓,是吧……我这儿早就没咖啡了,那玩意儿对心脏不好,又容易失眠,再说啦,周围的人讲究养生,好多人不喝了……所以,我也跟着戒了。”

“哦,没问题,这样就挺好,我喜欢喝茶的,你忘了……你第一次拿给我时,我还以为是树叶沫子呢。”

“噢,不一样的……这儿的茶,简单方便,沏上热水,闷一小会儿就好……跟家里的那种不一样,太繁琐了。总之,习惯了就好。你呢,到这儿以后,一切都还习惯吧?”

裕子把他领进家,当她扭身关门的那一刹那,他就很想亲近那枚蓝紫色矢车菊。鲁莽也许会招来反抗,纵然反抗也是妩媚娇嗔的,她那娇小的身量,原本对他就是一种刺激。她趴在自己胸口上睡着时,温顺恬静得跟小猫一样。

然而,眼下她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两手摁在并紧的膝盖上,语气客套生分,神色淡然若定,很难说,她的反抗不会是殊死的。看来,她把十年前的恋情,当作了不怎么光彩的,甚至早已焚毁的一页,她又哪儿来的妩媚娇嗔……斯托克顿不自在地挺了挺身子,轻咳,搔头,咽了咽唾沫,很不情愿地听凭脑子里的橡皮擦“呲啦呲啦”。

“噢,习惯,习惯。你呢,都还好吧……我意思是,‘智霆国际’他们对你还好吧。”

“哦,他们都我真的很好,没有具体任务,没人催着,也没人盯着,自由自在,不像当年在早稻田的时候……就为‘智霆国际’的事儿,才来见我……看来,你也没怎么变呐,斯托克顿,总是因为别的事儿找上我。”

“你误会了,裕子,我只为能见到你……我知道,当年我走的太匆忙,但那绝不是抛弃……是你,是你当时……我猜,应该是有了更好的归宿吧……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知道,你既不肯告诉我什么,晚上也不再肯回到我身边,我找过你,你根本不在大学,哪儿也找不到你,你失踪了……裕子,告诉我,那段时间你究竟在哪儿?跟谁?他们是什么人?……回国后,我才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一切。”

“事情都过去了,斯托克顿……我们之间,谁也没抛弃过谁……好啦,我们都有了新的生活,不是吗?我只在乎眼下的生活,真实,简单,自在,就连枯燥都是一种幸福。像你这样的人当然无法想象,一杯清茗,一头乱发,一身慵懒,睡眼惺忪,无所事事,欲死欲……”

“裕子,够了!这不是你……至少,你不该荒废掉自己。”

“斯托克顿,斯托克顿先生,您又开始了!……这不是‘你’,那不是‘你’,你把我当成‘样本’研究,我的身体,我的情感,我的灵魂,开启了你的灵感,丰富了你的素材,证明了你的才华,承载了你的欲望,你知道一切……可你知道么,我真的爱上了你……我咎由自取的,怪不得任何人……我总是这样,总是恨怨别人。”

“我没有,从来没有,也许起初……但我几乎同时就爱上了你,裕子,我从来没有把你……”

“也许,怎么说呢……也许,艺伎的费用让你这位陆战队中士难以负担吧,而我,恰好一个让你攥着把柄的激进学生……还要我再说几遍呐,斯托克顿,都过去了……好啦,好啦,我很想听听你后来的故事,斯托克顿,你可显老了许多,告诉我吧,都发生了什么……现在呀,我可八卦得很呐。”

“回国后没多久就退役了,又在联邦机构里做了十年分析师,这之后么……之后我就到这儿来啦,做了一家新闻社的派驻记者,专为科学版撰稿,追踪报道科学界的新闻轶事……就这么多吧,你肯定失望了,没什么八卦好聊。”

“原来如此呀,斯托克顿……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裕子……你指什么,我不明白。”

“我说呢,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突然冒出来见我……噢,斯托克顿……明白了,你来见我,想从我这儿打听方如欣……斯托克顿,斯托克顿,你啊,除了显老之外,其实,哪儿都没变,对嘛?……我说呢。”

“不,不是这样的,裕子,你又误会了……”

“是么,我误会了?……算了,你可以走了,斯托克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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