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监牢里出来,清鹿的情绪便不大好,一路上仄仄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风势愈来愈大。杜衡关心着回去后那十五鞭子,想跟清鹿说话。但察觉她情绪不好,话到嘴边几次,都没说出口。
清鹿偶有异常沉默的时候,这种情况,最不想跟人搭话。
两人就这样走了一路,回到部落里,肇源正领人举着火把,在路口等她。
看样子,右贤王已经回来了。
他出行乘车,自是要快清鹿许多。
清鹿深吸一口气,走近肇源,笑道:“父王要见我?”
肇源叹了长长一口气,又气又心疼,反问:“您说您图什么呢?”
“就……一时冲动嘛。”
“您这事儿招的,简直……”再叹一口气,肇源知道说了她也听不进去,索性不说了,给她让开路:“行了,您快去见殿下吧。记得把您那脾气收收,千万别再招殿下发怒了。”
清鹿答的利索:“哎,明白。”
呸。
明白什么明白。
清鹿进帐后,贺善直接命她跪下,问她知不知错。
清鹿认错倒快:“知错。”
贺善再问:“错哪儿了?”
“不该随便闯单于帐。”
贺善眉头一皱:“不该随便?”他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该思量好了再闯?”
清鹿不知怎么,竟有些想笑。
到底是亲生的老子,再是看不惯自己,也能猜到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换句话说,她是他女儿,还说不准自己这胆子是跟谁学的呢。
清鹿不答,贺善也没想揪着这一点不放。他坐在上首,冷冷的看着清鹿,缓缓问:“你同那汉人,是怎么回事。”
清鹿眉头轻皱,不自在的动了动:“没关系。”顿了顿,她补道:“有也是他帮我做祭礼的关系。”
“笑话!”贺善斥道。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自夏祭后,你每隔几日便要去一次北城。百来日的交情,还说没关系,你当旁人痴傻不成?”
这不可能是贺善自己查到的。这是清鹿的第一反应。
自母妃去世后,除了应有的份例赏赐不少之外,他从未管过她。平日里怕是记她都记不起,怎么可能管她去了哪。
不用想,整个右贤王部,有那个闲心查探她行踪的,除了那对母女还能有谁。
真他娘的多管闲事。
清鹿知道抵赖不过去了,索性坦白:“对,我喜欢张骞,您想怎么样吧。”她直直的看向贺善的眼睛,一脸的坦荡倔强,破罐子破摔。
贺善眯了眯眼睛:“不准再见他。”
“凭什么?”
“我说不准你再见他!这是命令!”
“凭什么!?”
“啪!”
帐内响起一个清晰的巴掌声,贺善额角青筋暴起,清鹿被他打的猛地偏了脑袋。不一会儿,一个清晰的火红的巴掌印便出现在清鹿左脸上。
清鹿保持着偏着头的姿势,仔细感受了一下脸边火辣辣的疼,突然笑了一声。
贺善举着手,打完以后,显然也愣住了。良久,才将手掌捏成拳头放下来。
他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声音一下子就疲惫了很多:“出去,领了刑罚,好好在帐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年节后,便与琦琦胡完婚。”
清鹿简直要被他的霸道逼疯:“当日您一句也没有问过我便为我订了婚,如今又一句话便要我完婚,十年了,父王,我倒真想问问您,我到底哪儿做的不对,让您对我厌恶至此?”
贺善不答,半晌,仍是那两个字:“出去。”
清鹿不为所动,倔强的看着他的背影,扬声质问:“您给我个理由,凭什么您可以娶汉家女,我却不能嫁张骞!”
贺善猛地转过来,抄起手边桌上的黑铁刀鞘便向清鹿砸去:“你放肆!”
刀鞘鞘面贴着清鹿的左颊划过,擦的生疼,又是重重一条两指宽的红印,与巴掌印混在一起,整个左脸都肿了起来。幸亏鞘尖是圆滑的,没有划伤皮肤。
清鹿的发髻乱了一缕,从左颊边落下来。她冷冷一笑:“您每次都是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只会打我。呵,若我说的有错,您为何不敢辩驳?”
“笑话,你是我女儿,我需要同你辩驳?我告诉你,这婚事,你嫁也得嫁,不嫁我便绑了你嫁!”
清鹿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硬,她便更硬。她看着贺善,一字一字道:“除非您杀了我,不然,我不嫁。”
贺善气的说不出话来,指着她,冷冷一笑,朝帐外吩咐:“将居次拉下去,鞭三十,一下都不准少!”
清鹿眉头皱都不皱一下,迎着贺善的目光,笑:“三十就三十,我说什么来着,您也只会打我撒气,还会什么!”
肇源带人进来,便听到这一句。
他赶忙求情:“王上,居次还小,还是个女儿家,三十实在是太重了。”
贺善还未说话,清鹿便站了起来:“重什么?不重!他是我父亲,我有争辩的余地?打死了正好,再不必右贤王为难,直接送了我去成婚便是。”
肇源一脸惊愕,急的要跳脚,差点没给这小祖宗跪下。
贺善不想多看她一眼,怒斥:“滚,带着她给我滚出去。”
肇源再不敢多求情,赶忙拉着清鹿便往帐外走。他怕再多说一句,右贤王一个怒火攻心直接亲手执鞭刑。
吩咐了自己的亲信准备行刑,肇源将清鹿拉到一边:“小祖宗,您进去前怎么答应我的?那是您该说的话吗?”
清鹿还在气头上,冷着脸,张口就来:“您听听,他右贤王说的是什么话?”
他右贤王……
“他右贤王”是您该叫的?匈奴女子彪悍,但放眼整个茏城,也没人敢这么跟父王这么叫板的。
肇源服了,这父女俩的脾性,在这种关键时刻,真是像了个十成十。
他闭嘴了,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杜衡顺着火把的光亮看见清鹿脸上的印子,这回是真哭了,眼泪扑簌簌的掉。
清鹿缓了口气,也没什么心情哄她,将她脸上泪水一抹:“别哭了,有什么可哭的。”
杜衡知道她心烦,努力的擦着泪。可是,一看到清鹿的脸,想到刚才右贤王一声怒喝“三十鞭”,她就心疼的止不住眼泪。
看她这样,清鹿手上的动作,到底轻了些。
匈奴与大汉虽然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是制定这些刑罚的人约莫五百年前是一家,两边都一样的狠,方式也是差不离。
侍卫搬来一条长凳,大约有两个清鹿那么宽,放在了离大帐远些的地方。估计是肇源嘱咐的,顾及清鹿的颜面。
清鹿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她看了那搬着凳子的几个人一眼,微微侧脸,对肇源道谢:“多谢将军为我考量。”
肇源看她一眼,没好气道:“怎么,现在知道好好说话了?”
清鹿抿抿唇,没答。
肇源指指那几个人,示意清鹿往过去走。他犯愁的“啧”了一声,想了好一会儿,才对清鹿语重心长道:“居次,有些事情,您那时候还小,不懂。您要知道,您是王上的女儿,他做的事情,纵是有些过分,但也是有他的理由的。”
清鹿停住脚步,皱着眉问:“所以,我不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肇源面露为难之色,清鹿懂了,还是不能说。
她觉得可笑。
他们口中的前尘往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一个字都不说,却口口声声要求她理解和服从。这是什么道理?
罢了,这么多年,外人都守口如瓶,别说右贤王身边忠心耿耿的下属。
清鹿摇摇头,也不想再多问什么了,继续往前走。
打吧,打完了,她就暂时谁都不用理了。往好里想,现在据年节还有三十日,借养伤为名,年节里所有事都跟她无关,她乐得清闲,
走到木凳前,清鹿看了看行刑两人手中的鞭子,转身对杜衡道:“杜衡,离远些,转过去。”
杜衡噙着泪,小声道:“居次……”
清鹿笑笑,同往常一般摸摸她的头发:“听话,转过去,别看。”
这次清鹿揉她头发,杜衡没再反驳,反而乖乖任摸。她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慢慢转过身。
清鹿看了眼肇源,向他点头示意,然后主动在长凳上趴好,平静道:“打吧。”
*
北城西北方向尽头有一口深井,因为近年雨水太少,已经枯涸了。
天色已经黑透,一个背着包袱的人影渐渐从夜幕里走向这口井,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条长绳。
长绳顶端带了铁钩,这人在井口下方两寸处摸了摸,从井中石壁上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方形石头,将它塞进怀里。然后不知怎么做的,将铁钩往石壁上一挂,便安稳的顺着绳子滑了下去。
到了井底,这人将绳子一收,按了一处机关,石壁竟自动开了一扇门。
门内空空荡荡,却灯火通明。仅有的一副桌椅面前,竟坐着一个满脸胡子的人。
灯光照到来人脸上,皮肤黝黑,却遮不住原有的隽秀姿色。一张迥异于匈奴人的汉家男子的脸,让他辨识度极高。
是宋瑾之。
瑾之一脸冷色,丝毫没有对着清鹿她们时的平易爽朗。他将背上的包袱拿下来,放到桌子上。
大胡子操着一口别扭的匈奴话,问:“货没问题吧?”
“我家先生亲自画的图,贵人找了最好的工匠锻造,你说呢?”
“金子带够了?”
“两百金,十颗大汉来的东珠,都在包袱里。”
大胡子打开包袱,一一查验了货和筹码,笑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好,好。”
瑾之前进一步,双手撑着桌子,冷冷道:“我们的诚意够了,您那边……”
“您放心,我一定把事办好,并且……”大胡子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一个字都不会漏出去。”
点点头,瑾之转身离开。石壁合上,瑾之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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