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善态度有变化的原因,清鹿猜测,与母妃祭日有关。在母妃墓前,他一身疲惫,总算肯露几分真心与她。
十年,第一回,在清鹿眼中,他不是那个暴戾冷漠的右贤王,而是一个,可以称得上的父亲的人。
从前清鹿对贺善有怨,是因母妃去世后,他的无动于衷,和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放弃与厌烦。她不懂,原本那个看见母妃便会微笑,肯让自己骑在他脖颈上肆意玩耍的男人,怎能如此绝情。妻与女,说不要,就不要了。
本已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他明明也没有对自己怎样好,甚至那些藏在暗中的过往自己还知之甚少。可是不知为何,清鹿却轻而易举的,因为那句“这是我一个做父亲的心”,而有些动容。
是因了发现,他并非如自己以为的那般忘记了母妃,还是因为,自己以为的不抱希望,不过是自欺欺人?
清鹿摇摇头,不愿去深思这个问题。她迎着风雪往回走,忽然间,有一些释然。
今日一遇,就算贺善什么也没说,对清鹿来说,也是不一样的。
杜衡问:“王上为何这么晚才上山,还独自一人?”
清鹿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贺善这般举动,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也让她不由得怀疑已经以前自己对他的判断。
清鹿不说话,杜衡便也咽下了自己的没说出口的话。她知道,她能想到的,清鹿肯定已经想了个透彻。
拍拍清鹿身上积下的雪,她转而问道:“王上方才说,张骞明天出狱?咱们去看他吗?”
清鹿将思绪转回贺善最后一句话,抬头朝监牢所在的东方看了看。她心中有疑惑,面上总算笑了,点头:“去,当然去。”
回到部落,清鹿和杜衡浑身已经被融化的雪浸的湿透。天色漆黑,风雪肆虐,部落的入口处有侍卫提了灯在守夜。
查了证明身份的铜牌,守卫赶忙送出两把伞和一盏灯笼。
谢过,杜衡只从中取了一把伞,撑开后打到清鹿和自己头顶,另一只手提着灯笼。清鹿替她累,拎过灯笼。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往自家穹庐走。
杜衡在念叨,这婚前三个月要怎么过才不亏:“您啊,一定要把张骞哄到手,不然您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清鹿懒得理她。想说,与朋友般相处已不易,明知道要成婚了,还去哄人家,这算什么?但是想想,在匈奴,抱有杜衡这般想法的姑娘有许多,她说了,叨叨衡便会有无数句话来反驳她。也不知道,她一个十七都不到的姑娘,哪儿学来这么多道理。
不过,听她嘚啵嘚倒豆子似的出谋划策,清鹿觉得还挺有趣。于是,她便只听,听过就当耳边吹了阵风,不入心就是。
两人一直说到经过右贤王大帐,远远的看过去,帐内灯火通明,透过用来隔温的兽皮,隐约可见有人坐在桌案边。门外值守的将军正是肇源,他无论何时,都站的笔直,毫不懈怠。
如此场景,与平素右贤王在时并无二致,一派宁静。
可是,方才她们明明在山上碰见了贺善。他独身上山,山下也没有车马停靠的痕迹,应该不会比她们还回来的快。帐内坐着的,是谁?
杜衡显然也看见了,不由停下嘴边的“大计”,奇怪的问了句:“王上不是……”
清鹿敏觉的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说话。
仔细往前一看,竟有两个人沉默的站在黑暗中。因为她站的位置太靠边,没撑伞也没提灯,一眼看过去,很难发现她们。
见清鹿也看见了她,复宁玥缓缓走到清鹿面前,嘴角带着见了谁都要勾出来的笑,眼神却似雪一般冰。
“清鹿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清鹿愣了下,后退一步,答:“有些事牵绊住了。”
复宁玥低眉,仍旧弯着唇,却看不见神情。只听见她唇边轻轻的“呵”了一声,问:“可遇见王上了?”
石投深湖,话入心尖,清鹿后背一凉。
猜也猜得到,今日贺善出门,定是瞒了诸多人的。复宁玥这话,什么意思?
“王妃说笑,父王不是在帐里么,我怎会遇上?”
“哦。”复宁玥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便换了话题:“清鹿不进去给王上问安?”
清鹿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不了。我都一个多月没来过了,王妃不知道?”
“你们父女的事情,我怎知?十年了,清鹿可是一句母妃都没叫过我。”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
清鹿抿唇,不答,觉得复宁玥奇怪极了。往日她时时端着高贵与骄傲,此刻收了半身气焰,竟有些阴郁。
这不像是一向隐忍的她会说的话。
复宁玥定定的借着烛光看了清鹿好一会儿,突然轻笑出声:“清鹿与你母妃,长的可真是越来越像了。”
清鹿皱眉。
复宁玥似只随口感叹了这么一句,便收回了目光。只一刹那,她微微挺直脊背,一身高贵又冒了出来,像是方才那反复无常的人不是她。
她又露出那个招牌式的矜贵微笑,拂了拂掉落在左边鬓发上的雪,淡淡道:“雪大,清鹿回去吧。”
清鹿也不想跟她多待,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自始至终,也没有给她行过一个礼。
今天的事情都让清鹿想不通。
这么个特殊的日子,贺善和复宁玥的异常,对!还有上次闯了单于帐后,单于那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态度。这些东西串联在一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从心底破壳而出,却怎么也得不到头绪。
这偌大的部落,也没有一个可以为她解惑的人。身边唯有一个杜衡,但这丫头,估计比她的问题还多。
啧,这什么都不知道,遇见什么事都要懵一懵的感觉,太难受了。
清鹿躺在床上,长叹一口气:“不想了,该怎么样怎么样吧,现在张骞最重要。”右贤王好不容易松了口,可以正大光明的往北城跑,清鹿才不想浪费跟张骞相处的时间。
不能共白头,还不能安静的待在他身边吗?
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测推掉,清鹿强行入睡,等着去接张骞。
*
清鹿不知道张骞什么时辰出狱,第二天便起了个大早。
昨天半夜里雪便停了,窗外一片皑皑白色。杜衡帮清鹿把头发辫好,她匆匆吃了几口夹了羊肉的饼,抓起桌上的鞭子,和她准备送给张骞的礼物,便拉着杜衡出门。
刚掀开帐帘,就看见四五十步外平坦的雪原上,有个人在往过来走。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排又大又深脚印。
清鹿问:“是那个帮瑾之传消息的贩夫吗?叫……蒙利?”
那人越来越近,杜衡确定:“是他。”
这两月多以来,瑾之若要给清鹿送东西,不能直接联系杜衡,便是交代给了这运菜的贩卒。那些刻了兰草的物件,一半是他帮忙送过来的。听说他与张骞算是邻居,交情颇深。
清鹿将鞭子握在手里,直接朝他走过去。
蒙利见她来,停住脚。大概有两个清鹿那么壮的身体,着了一身灰兔皮做的袄,前襟上还沾着泥土,该是刚刚卸下果菜。他一见清鹿便笑起来,眼角有皱纹,一看就是有大喜事。
他赶忙行礼:“密纳居次!”
清鹿问:“大哥这么早便过来,是张骞要出狱了吗?”
蒙利吃了一惊,眼睛瞪起来有夜明珠那么大:“您怎么知道?”
清鹿一笑:“听旁人说的。瑾之那边说过他什么时辰出来吗?”
蒙利也不纠结,爽朗道:“没说,但宋瑜昨天告诉我这事时,听说该弄事儿都已经弄好了,只等今天出狱。想来,越早出越好吧?”
也就是说,说不准现在已经出来了。
清鹿一怔,不自觉呼吸有些急促。原本就因为即将见到张骞而兴奋的心,跳的更快。
点点头,清鹿快速道:“谢谢您,我先去找他,等我回来,再答谢您!”不待蒙利回答,她便稍稍拎起裙袄,拔腿跑了出去。
蒙利看着她的背影笑,杜衡却吓了一跳。一边大喊着“哎!雪天,您当心滑到啊”,一边也拎着裙袄跑了上去。
一路跑到东城,杜衡都累疯了,清鹿却还没事人一样,只是微微有点喘。
“您不累吗?”杜衡已经快迈不开步子了,落后清鹿一大截。
“不累。”清鹿依旧以最快的速度跑。
“……”
杜衡就不明白了:“人又丢不了,您那么急干嘛?”
“想见他。也想让他一出来就见到我!”
“迟点见……不是见?”
清鹿声音带着笑意:“你这种没有喜欢的人的人,不会懂的!”
“哈?”杜衡实在跑不动了,渐渐停下来。
清鹿像是触发了什么“长跑之王”技能,反而跑的更快。她大喊:“你累就慢慢走着,我先过去啦。”然后一不留神,杜衡就只能看见远远一个黑点了。
爱情使人坚不可摧,杜衡简直服了,然后一摊,坐在了地上歇气。
其实清鹿也是累的,但她心口有一股劲在撑着。她有小小的私心,她希望,张骞出狱后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紧赶慢赶赶到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这是冬日里暴雪初停、阴云散开后的第一个太阳。不热,但照的万物明朗。
在监牢门口,她看见了等着的瑾之、堂邑父、和几个她叫不上名字的汉人。
撑着最后一口气跑近监牢,还没来得及跟众人打招呼,监牢那破陋的木门便被从里打开。清鹿站的地方,恰恰正对着木门。
跑的太狠,停下来后,清鹿喘着粗气,头晕目眩。她紧盯着木门,随着它越开越大,门后站着的那人的神情便越清晰。
他见到她,初时惊诧,盯着她一动不动。后来,缓缓笑起来。
头一阵一阵的发晕,清鹿竟分不清是因为跑步,还是因为眼前的人。
那隽秀如画、清朗疏雅的人啊。
清鹿也不由自主的跟他笑,温柔又明媚。
这人,真好看。她想。
而她也知道,只有在看着这人时,自己才能笑的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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