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的夜，温度比往常更低，天空黑沉的看不见半颗星，草原上一片寂静无声。

清鹿当年主动换了较偏的地方住，这边闹了好一会儿，巡查的守卫见火光迟迟不灭，才赶到查看。

到时，帐前站了四五个明显不属于他们右贤王部的人。

这些人同样一身守卫打扮，臂膀上的图腾却不是狼而是鹰。

狼乃右贤王部图腾，鹰乃左谷蠡王部图腾。左禺禔王琦琦胡与左谷蠡王伊稚斜同母所生，与兄长共掌同一部落。

清鹿与琦琦胡的婚约此时已众所周知，守卫不明情况，恭敬问道：“居次，这些人是……”

清鹿不大想搭理人，却也不愿迁怒，淡淡道：“左谷蠡王部的。”

守卫头子：“……”

我当然知道这是左谷蠡王部的人啊我是想问您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瞥他一眼，清鹿解释：“左禺禔王来跟我说点事情，吵了几句，无大事，你回去吧。”

守卫得令，行了礼便转身走了。

两个部落之间的事最不好解决，一般来说，大家都不太想惹琦琦胡这个混世魔王。居次都说没事了，那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守卫离开，清鹿眯着眼睛看了眼已经亮起火光的穹庐。

就在守卫快要到时，琦琦胡威胁她：“今日之事再多一个人知道，我便昭告所有人，你今夜已是我的女人。”

算上上一句，这两点，真的是拿住了清鹿的七寸。

婚约、名声。一颗糖，一个巴掌。

且不说这糖是她私心里渴盼的那颗糖，那巴掌的确是她最不愿承受的巴掌。

她不敢想象，若有一天张骞听见这传言，她该以何面目再见他。

清鹿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她，到了如今，那点儿想要得到右贤王认同的心思都淡的没了影儿。更别说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

可是张骞不同。

她不能接受自己在他心里，有一点点的不好。

琦琦胡看准了她的心思，一击即中，眼光十足毒辣。

闭上眼，清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睁开，已作出决定，对杜衡道：“走吧，进去。”

杜衡犹豫一下，点点头，乖乖跟在清鹿身后。

刚掀开幕帘，清鹿就听见“哗啦啦”的水泼下来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琦琦胡正背对着她，倒举着一个直径与他肩膀差不多的陶罐，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

听见动静，他将罐子放下，回过头来看她。

眼眶依旧是红的，青筋依旧是暴起的，就那么带着点阴沉的盯着清鹿看，仿佛下一刻就能冲过来能摁死她。

清鹿打量他几眼，不想多跟他废话，拉了桌前的凳子坐下，直接道：“帮什么忙？”

琦琦胡收回目光没答，就近拉了个椅子坐下，示意那个近侍说。

近侍看起来很担忧他，没敢多浪费时间，只看了杜衡这个“闲杂人等”两眼，就言简意赅道：“我们王上……中了一种药，需要居次帮助。眼下，有两个办法。”

药？

联想到刚才琦琦胡的所作所为，清鹿大致有了猜测。她往椅背上一靠，抱着胸打量着隐忍不做声的琦琦胡：“说。”

“第一个，请居次亲自解药。”他说完后，琦琦胡也掀起眼皮，看向了清鹿。

几乎是近侍话音刚落，琦琦胡就在清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可以称之为“嘲讽”的神情，接着便听到她道：“说第二个。”

额角一痛，琦琦胡觉得若不是此刻有求于她，他当即便想打女人。

顿了顿，近侍看了琦琦胡一眼，轻叹一口气道：“第二个，请居次为王上找一个大夫。”

“就这么简单？”清鹿不由坐直身体。

不对。

不可能仅仅如此。

若只是找个大夫，右贤王部就有，近侍遣人去请，不可能请不到。琦琦胡此时此刻肯忍耐着坐在她这里，还拿退婚当做诱饵，就说明他拒绝部落的医官为他看诊。

为什么？

自从冷静下来，清鹿的脑子就开始飞快的分析起来。

还不待近侍回答，清鹿就接着问出了一个问题：“对这大夫有什么要求？”

近侍答：“不会泄密。”

哦，这下清鹿明白了，琦琦胡这男人要脸。

在匈奴，医官地位很高，因为大家通常认为医官即巫官，可通人鬼神三界，掌人之命数。就算是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们，也不会轻易得罪医官。至少琦琦胡还自认不能去威胁医官，替他保密。

而左谷蠡王部落在西北方，距离茏城有一段距离。琦琦胡这次和伊稚斜一起来茏城，是为了商议今年的乌匈战争。在茏城，除东城之外他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所以，他需要清鹿帮他找一个不属于任何势力范围内的、至少不会与他所在贵族圈有过多接触的大夫。

简而言之，这大夫十有八九得在北城找，而他琦琦胡找不到，只能求助清鹿。

清鹿很想说，大夫这种生物本就稀有，何况是在平民聚居的北城。你觉得我像是去北城看过诊的人吗？大晚上上哪给你打听大夫去？

可是她不能。

退婚这种机会，还是琦琦胡主动提出来的，天知道错过了还会不会有。就算装，她也要装作自己找得到。

几乎只思考了不到十息，清鹿便面不改色地答：“我认识一个住在北城的医官。”

近侍的眼睛立刻亮了。

可清鹿说：“但我凭什么相信左禺禔王的承诺？”

近侍一噎，看向琦琦胡。

琦琦胡现在浑身都是滚烫的，棕色的皮肤泛着奇怪的红，他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神色比清鹿在帐外看到的那一眼还要阴沉。

他开口，嗓音沙哑：“你想怎样？”

清鹿直直看着他，不容反驳道：“给我左禺禔王印做押。”

琦琦胡几乎要被气笑了，可是清鹿一脸平静，仿佛只是说了什么最平常不过的条件。

近侍想讨价还价，却听见琦琦胡冷冷一声：“给她。”

近侍大急：“王上！”

“我说给她！”

见琦琦胡真的在崩溃的边缘了，近侍一咬牙，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鹿皮袋，视死如归的递给清鹿。

接过袋子，取出金制王印看了一眼，清鹿站起身：“等着，我去给你安排车。”说完就带着杜衡出去了。

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幕帘外，琦琦胡向后一靠，头仰上，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喘气。

近侍站到他身边，做最后挣扎：“王上，王印不能就这么给她啊。您就让奴去找个旁的女子吧，不会有事的，总比……”

琦琦胡猛地站起来将椅子踢倒，眼神冷到像是淬了冰：“闭嘴。”

将取车的命令吩咐下去后，清鹿才将杜衡拉到一边，问：“你往来北城几次，可认得到除了张骞他们之外的人？”

杜衡不懂她的意思，点点头。

“那你快去问问，北城哪里有大夫！你坐车去，我们在北山下碰头。”

“您不知道哪儿有大夫啊！？”看了看清鹿手中的王印，杜衡惊了，这才明白清鹿为什么要取两辆车。

“废话，我从哪知道？行了别耽搁了，生死攸关啊我的小杜衡，你快去问。”对比了一下退婚和让张骞知道这件事之间的利害程度，清鹿咬牙，“实在不行……就去问瑾之。”

杜衡是真的服了清鹿的胆气，“您就不怕左禺禔王强行对您不利吗？”

他？就他现在那样？

虽然这一次他给清鹿的感觉，和上次很不一样。但是此时此刻她为刀俎他为鱼肉，谁对谁不利？

清鹿没多解释，看车找来了，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去往车跟前推，道：“你家居次能不能成功退婚在此一举，你能不能长点心？快去找大夫啊。”

杜衡“哎哎哎”的反抗，快到车跟前终于挣脱清鹿，转过来无奈道：“可是我知道哪儿有大夫呀！”

清鹿愣了：“？”

“上次谨之给一个老医官修羊圈，我跟着去过一次。”

清鹿：“……”你不早说？

这一下清鹿就非常稳了，王印在手，大夫在手，她还慌什么？只要琦琦胡肯兑现承诺，此时她甚至有点想笑。

至于琦琦胡的毒是谁下的、怎么中的以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这甚至现在宁肯多忍耐半个时辰，也不接受别的更简洁的办法，她心中存疑，却来不及多想。连刚才的连天怒气也所剩无几了。

退婚啊。

清鹿抱住杜衡，在她脸上大大的亲了一口，笑的眉眼弯弯：“等这事儿完了再好好夸你。”

不待杜衡从石化中走出来，清鹿便跑回穹庐面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笑意有点明显的脸，然后才一脸不耐与高冷的走进去喊人，显得自己还很生气。

将那两人赶去车上，清鹿换了一身衣服，吹灭烛灯。

在黑暗中，她狠狠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还是忍不住想笑。

她怎么也没想到，回来就碰上这糟心事，还视死如归的戳了那畜生一刀，怎么就让他答应退婚了？

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治好琦琦胡。

诺言怎么实现是另一回事，她不能给他反口的一切理由。

于是，她带着杜衡钻上车，与琦琦胡和他的近侍面对面坐着去北城了。

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闭着眼睛半靠着休息。清鹿看他皱的越来越紧的眉，便知道他越来也疼了。

按照杜衡的指挥，马车停下。琦琦胡睁开眼睛后，眸子亮的吓人。清鹿和杜衡先下去，近侍扶着琦琦胡在后面。

三更天了，清鹿都已经做好了半夜喊人起来看诊给人道歉的准备了，下车一看，没想到这家还亮着火光的穹庐，她不禁“咦”了一声。

往前走两步，到了幽暗灯光覆盖的范围。清鹿先两步走到幕帘前，正准备礼貌叫人。一句“请问”的“请”字还在嗓子眼里，幕帘便被人撩起来一半。

看着眼前男人清隽中带着错愕的眉眼，清鹿有一瞬间想转身跑掉。

这他娘的都能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