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谋忠摊开双手表示无奈,接着往下说:“温局长与林雪飞的交情不错,跟‘谎言’也常有交往,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她这么做到底是不是为了案件进展着想?我当然相信我的领导,只是她的方法有待商榷。我来找您,就是希望您去说服她,让她提早动手。”
“不,温局长的考虑是有道理的。”郭谋忠没想到谷市长会这么说,“林雪飞是最关键的罪犯,绝对不能让他逃脱。”
“您考虑得很周全。”郭谋忠说道,“我只是想表达一点自己的浅见。不得不承认,‘谎言’诸人的威望任何人都望尘莫及,很多人对他们极为尊重,其中不乏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以他们的能力和人脉,要是有所准备和谋划,到时候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见谷市长若有所思,郭谋忠继续他的劝说:“这是其一,其二,抓捕了‘谎言’的三个人,铁证如山他们抵赖不得,认罪伏法在所难免。以他们的性格绝不会供认同伙,但难保在调查和审讯过程中不牵扯出林雪飞来,毕竟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密,谁知道有多少次他们是一起行动的呢?就算林雪飞最终被认定无罪,那么他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呢?同伙的落网,警方的调查,民众的质疑会压得他喘不过气,人们不是说他重情重义吗?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他,到时他将何以自处?”
谷市长眉头紧锁,眼珠子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郭谋忠知道鼓动见效,不敢停歇:“市长先生,您想想这些人是做什么勾当的?他们一天逍遥法外,就有许多人一天面临威胁。是,他们杀的那些人中有一些罪大恶极,但其中难道没有无辜的吗?我不相信!他们有什么权利夺走别人的生命?死在他们手里的人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让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吗?”
谷成甫突然想起立冬那天夜里自己遭到袭击的事,不免一惊,说道:“谋忠,你说得对,是我欠考虑了。”谷市长答应郭谋忠去见温局长。
且说温局长在接到省厅的督办函之后一宿未眠,她曾经不愿意相信的,不自觉逃避的,以她多年从警经验不难猜到真相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临了。多么可惜!多么无奈!多么让人难以接受!早在多年前他就看到了林雪飞与“谎言”的激进和偏执,她劝说过他,这个年轻人,这群年轻人,值得她放下身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追求与她的追求不谋而合,但双方走的是不同的路。当她因受到法律和规则制约而无法放手去做的时候,当她看到法律的光辉无法照亮的阴暗角落的时候,当她遇到有人游离在法律的框架之内道德的框架之外的时候,她也曾幻想用一只无形的手将正义坍塌的一角扶起。可现在有人这么做了,她却不能容下他们。她依旧像从前一样热爱他们,敬重他们,她承认不立即展开抓捕的大部分原因是于心不忍。但是她心里清楚得很,任何人都不能在她面前玷污法律的神圣,一旦确信无疑,她将义无反顾。
从省厅回来后,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谎言杂志社的门口。那么好吧,她听从内心的召唤,想看看这群年轻人,也许明天他们就要站到法律之河的两岸了。
一楼大厅里的同事见到温局长进来起身致意,温局长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便上了三楼。办公室里只有傅枕云,听她说,林雪飞、陈海润和周克新全都出去访问去了。
“温局长,您怎么来啦?”傅枕云高兴之余有些局促。
“我路过,上来看看你们。”温局长说。
傅枕云要泡茶被温局长制止了,她笑道:“我这就走,还有事呢。”
“其他人呢?”温局长在办公室里随便转了转,想要看一看他们工作的常态。
“都出去了,真不巧。”
“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哦,您应该知道的,有人在东莱市见到了花间爆炸案逃走的两个嫌犯。”
“嗯,这次一定不能让他们逃了。”
“温局长,上次他们到底是怎么逃走的?”
温局长抬走看了看她,说道:“不妨告诉你,他们是装扮成受伤的人质坐救护车逃走的,是我的失职。”
温局长走到了林雪飞的桌前,从文件架中随意抽出一本书翻了翻,转身的时候,桌面上摆放着的一份“志愿者登记表”的籍贯一栏吸引了她的目光。林雪飞也是山东林府人,这么巧!而接下来“曾用名”栏里林端和“父亲姓名”栏里林籍两个名字让温局长如闻惊雷,面如死灰。
天哪!林端,小字伯正,这是她给儿子起的名字啊!林籍,这是她丈夫的名字啊!雪飞竟是她的孩子!她忆起了那天跟林雪飞讲自己家事的时候他激动的模样,原来如此!。“他还替我挡了一枪,可怜的孩子啊,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承认,知道你受的苦,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啊!”
温局长拿着那张登记表,双手剧烈地颤抖,眼泪难以抑制地流出,三十多年了,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孩子死了,她一直以为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啊!原来他没死,老天爷有眼,他不但没死还一直待在妈妈的身边,这是多大的福报啊。
傅枕云惊愕地看着温局长,温局长夺门而出,踉踉跄跄地沿着街道走得飞快,她不知道去哪,只知道要继续走。她的孩子活着,多少个日夜,她都梦想着,如果这能变成真的,她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她找到了她的孩子,这是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啊。她的步子并不稳,感觉自己好像飞起来了一样。她的眼泪穿透了寒风,不断有人从她身边经过,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女人的哭泣惹人厌烦,母亲的哭泣让人动容。
“我找到了我的孩子,可是他变成了我的敌人,怎么办呢?母子尚未团聚就要永久地分离了吗?他做了那样的事,这都是做母亲的责任啊,在他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没有父亲和母亲的陪伴,能叫他怎么样呢?他是一个好孩子,正直、善良、热忱、无私,这些还不够吗?那些人死有余辜,非要搭上我孩子的命吗?要死就让我去死吧。我是公安局局长,我有能力左右这个案件,没有证据证明我的孩子杀了人,我应该赶快下令拘捕那几个人。一个母亲的小小愿望不应该满足吗?她只是想跟孩子团聚,而且并没有做出任何有违法纪的事。”
“可我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啊,我还是一名警察,由于人民的信任做到了局长的位子。只要有一个人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就会失去它全部的意义。难道我要亲手破坏它的神圣吗?社会需要秩序,合理的秩序需要完善的制度,像他们那样的杀戮行为虽生于糟糕的制度,然而却对制度的重建和优化难有功效。不管他们的品格多么令人敬佩,这种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几十年来心底一直坚持的牢不可破的原则要倾倒了吗?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要废弃了吗?万千民众的信任可以辜负吗?”
“哎!即使触犯了法纪又怎么样?违背了原则又怎么样?不管了,不管了,我不做警察,不做局长,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为什么要为了维护那无影无形的根本没人相信的公平正义而牺牲我自己的孩子呢?要那刚正不阿的虚名就得亲手挖掘自己孩子的坟墓,放开一切就能陪在孩子身边。他们不会给善良的民众带来灾难,相反,他们一直在维护他们的利益。不管对谁来说,都是好事一桩,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老天爷,我到底该赞你仁慈还是恨你残酷?你叫我们母子分离这么多年,又将我们安排在水火不容的对立面。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们不是一对普通家庭里有争吵有关爱的母子?为什么要我的孩子背负社会和时代的惨剧?为什么让我面临如此残忍的抉择?母亲看着孩子成长,孩子陪伴母亲老去,我没有这种别人像日出日落般习以为常的幸福。让我为孩子做顿饭吧。让我给孩子说说从前的故事,他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妈妈年轻的时候美丽端庄,他第一次喊妈妈的时候妈妈激动地哭了,她有了自己的孩子,简直像是一个梦。让孩子给我一些关心吧,我的肩膀时常酸痛,听到嘈杂的声音我会头晕,我偌大的房间里没有欢笑,我害怕孤独,不想一个人生活。”
“现在就去告诉他,拥抱他,当年的小家伙长得这么高了,比他的爸爸还要高许多。妈妈有很多话要说,哦,我可以叫他孩子,但最好不要自称妈妈,我根本没有资格。会有哪个妈妈狠心伤害自己的孩子,抛弃自己的孩子呢?会有哪个妈妈当自己的孩子站在眼前也认不出他呢?会有哪个妈妈找到多年未见的孩子首先想的不是如何弥补而是如何自处呢?”
“啊!如果这样做我是可以如愿以偿,可却枉费了孩子一番苦心。他之所以不认我,就是考虑到彼此对立的身份,担心有一天会面临母子对峙的境况。他生性纯净敦厚,绝不肯让自己的母亲在背负良心的谴责和承受法律的非难中选择其一。”
温局长陷入痛苦和矛盾中不能自拔,傅枕云自然是不了解这一切的,当时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两天之后的夜里,“谎言”的同事们都散去了,林雪飞、周克新、陈海润和傅枕云最后走出杂志社,他们接到了一位老朋友的电话,现在他的车子就停在路边。
他们上了车,车子急速地飞驰,他们都有些吃惊,这可不是这位老朋友的习惯。车子最终停在了这位朋友位于郊外的别墅外,他走在最前面,虽然步履蹒跚但极力地想要走得快一些。
他们坐在客厅里,周克新说道:“舜树先生,看您一路慌慌张张,发生了什么事?”
“事发了。”他神色忧虑,因为年迈而说话无力,“你们以前做的那些事,警方都知道了。”
“您说的是……”几个人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凌云渡中枪滚下山涧的那个人没有死,昏迷了一年多之后醒了过来。”
四人大惊,虽然早已做好了迎接这天的准备,但事到临头,心中难免忐忑。
“警方暂时没有动作是因为案发现场没有林先生,温局长顶着压力,上面还在研究。”
“怪不得今天中午温局长到杂志社里来了。”傅枕云说道,“想必是来摸摸底细。”
“如今形势危急,我想很快就会抓捕你们了。”
“舜树先生。”陈海润说道,“作为您的朋友,我们让您失望了。”
“不,不,你们始终都是我最值得骄傲的朋友。”
“刘先生和常先生年纪轻轻地就走了。”舜树先生悲伤地说道,“我不想我的朋友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我年纪大了,应该走在你们前面的,可是……”
“舜树先生。”林雪飞问道,“您今天找我们来的意思是……”
“我送你们去东陆国,你们只有一个晚上的准备时间,刻不容缓,明天早晨就走。”
“多谢舜树先生。”林雪飞说道,“我们不能走。”
“为什么?”
“业清和问之为了我们的理想走在了前面,我们怎么能逃走呢?”
“他们没有选择,但你们不同。”
陈海润笑道:“我们杀那些人是因为他们犯了错,如今我们犯了错,不能一走了之。”
“孩子们,听听老人的话吧,你们还那么年轻。”舜树先生近乎哀求。
傅枕云说道:“孩子犯了错,妈妈应该惩罚孩子,只有这样,家才会安宁。”
“可我不能眼睁睁地……”
“有时候死的意义大于生。”周克新说道,“舜树先生,向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认识您是我们的荣幸。”
他们最终没有听从舜树先生的安排,选择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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