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缇斯拉着小莫退了出去，白茕说道：“我们继续吧。”

蓝跃问道：“还要继续？”

白茕说道：“来吧。”

蓝跃迟迟疑疑地再次把衣服拉起来，白茕仔细观察，蓝跃的背鳍呈现一种几乎透明的天蓝色，纹路清晰可见，并且紧紧贴着皮肤，让他无法看见喷气孔，白茕问道：“能把背鳍张开吗？”蓝跃害羞地“嗯”了一声，背部稍微耸动了一下，背鳍慢慢张开，白茕这才注意到，蓝跃的背部竟然有一前两后，左中右等距排列的三片背鳍，而在三片背鳍的中间，则是两行细如针孔的小孔，也就是人鱼族的喷气孔了。白茕不禁发出赞叹的声音。

蓝跃害羞得无以复加，一把将衣服拉下，转过身来，说道：“看够了。”白茕的表情明显是意犹未尽，但又知道势不能再勉强下去，只好作罢。蓝跃羞红着脸，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白茕反问：“你们的喷气孔，只是为了在水面换气吗？”

蓝跃摇摇头，说：“不。”然后把领口稍稍拉下，指着自己的锁骨上方，说道：“你看这里。”白茕仔细看去，只见蓝跃颈侧的肌肤处，有几条几乎细不可辨的血痕，蓝跃闭上眼睛，作了一下深呼吸的动作，那几条血痕忽然撑开，一张一合，仿佛鱼鳃，白茕目不转睛，叹为观止。蓝跃把领口重新整理好，张开眼睛，说：“我们在水里就靠着肺部呼吸，根本无需靠喷气孔换气。”

白茕奇道：“那这些喷气孔有什么作用？”

蓝跃的回答更奇：“我也不知道。”

诚然，在生物进化的过程中，有很多地方是无法解释的，即使是人类自己，也不能完全阐析人类自身为什么会进化到如此模样，蓝跃的反应实属正常不过，白茕纵然失望，也不能强求。

“这种自古已有的生物，它们身体的各个部分不一定都有其作用，或许只是被进化遗忘掉的无用功能，就像人的头发一样，你说呢？”蓝跃问道。

的确，动物的毛发大多都是因为它们不会自己缝纫衣服，从而进化出，或保留住作为用以对抗严寒的手段，但是人类的头发却无此功用，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为什么没有摆脱掉这些无用的组织呢？

白茕想了一下，说道：“或许是，或许不是，我还是比较偏向于喷发毒素的推论。如果能够在野山猫的体内找到什么异常的地方，或许就能够反证这个推论了。”说着，转身又从袋子里取出野山猫的尸体，开始研究起来，蓝跃时不时地从旁插一句嘴，或者递一下工具，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工作着，浑不知时间快慢，但两人都在心底深处默祷，这样的时间能够过得慢一些，久一些。

阿努缇斯拉着小莫出门，小莫几次想要挣脱都挣脱不开，终于到了阿努缇斯的房门前，小莫依然是挣扎不已，阿努缇斯才终于放开了手，刚放开手，小莫就摸着手腕叫道：“你拉我走干什么？”

阿努缇斯回道：“我不拉你走，你留在那里干什么？”

小莫说道：“你没看见吗？他们竟然在做那种事！”

阿努缇斯没好气地说：“眼看不一定是真，就算是真，他们两个人的事，你插什么嘴？”

小莫嚅嚅道：“我、我、我.......”

阿努缇斯不等他“我”出下半句，就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参加打捞准没好事，我也知道你是喜欢蓝跃，想献殷勤，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两个是曾经出生入死过的，你最好别掺合，否则只有自讨没趣。”

小莫又“我”了一声，忽然叹了口气，说：“我当然知道，她看他的眼神，跟我在水中看见自己的样子一模一样，那时候，我正想着她。”

阿努缇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明白就好，男子汉大丈夫，人生不是只有儿女情长，还应有英雄气概。”

小莫瞟了他一眼，说道：“这话不是你自己想到的吧？”

阿努缇斯哈哈一笑，说：“是我一位父执说的。他每次外出回来，总是唉声叹气，喝得酩酊大醉，说自己错过了一段此生仅有的爱情，然后每次酒醒，又会说刚才那番话来安慰自己，我们都见怪不怪了，都懒得去劝他。”

小莫苦笑一下，说：“谢谢，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道理我都懂，可是，情要是能轻易放下，那也不能称之为情了。”

阿努缇斯用力地抓着小莫的肩膀，严肃地说道：“我并不只是在安慰你，我曾认真想过，这村子与世隔绝，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与世隔绝，在面临危险的时候，就很难做出应对，这次要不是我们刚好也在，事情也说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子，而其他人发现这里的存在，也只是迟早的问题。在这整条村子里，只有你一个人见过世面，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带领村子走出这个困境。”

其实小莫又何曾没有想到过？尤其是见过那些灯红酒绿的繁盛风光，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更是不停膨胀，无法遏制。但是，如果只有梦想，没有方法，那就只是妄想，小莫自问并无如此能力，所以踌躇着说：“前代们都曾经试过，但都没有好结果，我凭什么？”

阿努缇斯说道：“我曾经听白茕那臭小子说过一个歪理，我却无法反驳：世上任何的发明，都不是发明者的父亲发明的。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小莫摸了一下脑袋瓜子，说道：“意思是......人类能够不停进步？”

阿努缇斯说道：“具体意思，我也没办法说得很清楚，但是我想，我们都不应该因为祖先们的失败而停下脚步。”

小莫低下头，若有所思，等他再抬起头来，阿努缇斯就知道他已经作出决定了。

小莫说道：“我会尽力说服领头人的，只要说服了他，其余的人都容易办。”

阿努缇斯点点头，说：“我会帮你说服他。”

两人计议刚定，就有一个小伙子从村口那边像匹脱缰野马似的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大喊着：“他们回来啦，领头人他们回来啦！”

阿努缇斯精神一振，连日来的打捞工作终于有结果了。他们奔向村口，途中几间房子也都打开了门，有人跑了出来，白茕和蓝跃也都跑了过来，一大帮人站在村口，希望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领头人带着一大批村民走了回来，后面的人还都拖着几口大渔网或是大麻袋，看起来装着不少东西，但倒不像是有人的残骸的样子。

小莫等人迎上去，领土人指派着众人把打捞回来的东西放到指定的地方去，以便分门别类，但是白茕自然是等不及了，走上前去问道：“有打捞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领头人迟疑了一下，说：“没捞到尸体，但是发现了这种东西。”说着，从腰上的兜里掏出了几块碎布，碎布破烂不堪，白茕接过来一看，就可以断定那一定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撕碎的，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很可能就是热海蛇的牙齿，领头人在一旁说道：“这种布料摸上去十分舒服，大概是外界非常珍贵的一种布料，在我们这里绝对做不出来。”

白茕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可以的，只要你有琥珀蚕就可以。”

领头人愕然，问道：“什么东西？”

白茕“噢”了一声，反应过来，说道：“没什么，我刚才失神了，我是说这东西绝对是外来的，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领头人沉吟一下，说：“难道小石头当真没死？”

接下来，就是将打捞所得分类的仔细工作了，这下白茕说什么都不肯呆在一旁看着了，不顾领头人的反对加入了工作，蓝跃和阿努缇斯也不甘人后，积极参与其中，领头人拗不过他们，也就随他们去了。

分类工作进行了几天之后，想是领头人终于想到办法把乌石还没死的消息告诉了石夫人，石夫人的脸上久违地现起了血红色，每天三餐周到，送到三个年轻人的面前，还要眼看着他们把饭菜都吃个干净才肯离去，尤其是对阿努缇斯，更加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蓝跃总喜欢开玩笑地说：“我看你就在这里住下得了，下一任领头人非你莫属。”阿努缇斯总是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到了第三天早晨，当朝阳下的第一滴晨露还没滑落在地之时，在熟睡的蓝跃和阿努缇斯身旁即响起了一声欢呼。

阿努缇斯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白茕正在不远处手舞足蹈，脸上简直乐开了花，他还从没见过白茕如此开怀的神情，一时之间睡意全消，刚想站起来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旁边蓝跃就惊呼了一声，问道：“昨晚这里不是还有半座小山吗，你一个人自己全都分拣好啦？”

阿努缇斯循声看去，的确，昨晚原本还留着一部分的打捞物，今天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旁的分类杂物堆积了起来，他忍不住问道：“你昨晚怕不是没合眼吧？”

白茕兴奋地回道：“真相就在眼前，谁能睡得着啊。”

阿努缇斯耸耸肩，说：“我就睡得挺好。”

白茕回道：“我也是服了你们两个，在这种地方都能睡得那么香，像只死猪似的。”

阿努缇斯说道：“我们可是连续三天都只睡了一两个小时好吧。”

蓝跃来到白茕身边，探头探脑地观察着白茕身前摆着的残骸，虽然那些木板木条都已经残破不堪，但按照白茕的排列方法来看，还是可以依稀辨认出那是一艘小木船的残骸。木板上摆着好些破破烂烂的小东西，看来像是船上的杂物，或是某人的随身物品，蓝跃拿起其中一个奇形怪状的木雕，左右摆弄，始终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又不像是木船的一部分，于是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白茕笑着说：“是**。”蓝跃闻言一惊，“啊”地一声就把东西抛掉，白茕急忙伸手去接，并且说道：“这可是很珍贵的古物，别刮花了。”

蓝跃拍打着手说道：“这东西有什么可珍贵的，扔了都不可惜。”

白茕说道：“这是黄檀木做的，不止是古物，很可能还是某种信物。”

阿努缇斯听出他弦外之音，也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一边把玩，一边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白茕说道：“之前领头人捞到的碎布，是用琥珀蚕的丝织成的，我当时就有所怀疑。帝国的人穿的是天蚕丝，琥珀蚕丝是西乡国出产，并无输出其他国家，即使在国内，也是王族和富贾才能使用的，现在再加上这个，黄檀木制的，定是位高权重的人才配拥有。我很肯定，那个副官，是西乡国那边的奸细。”

两人闻言一愕，阿努缇斯首先提出质疑：“西乡国派出的奸细，帝国的人能看不出来？”

蓝跃附和道：“是啊，据我所知，肤色都不一样。”

白茕说道：“西乡国派出的，不一定就是本地人，这东西只是作为信物，更有可能是贿赂，那个副官不一定是原主人。”

蓝跃斜眼看着那东西，问道：“这东西能贿赂人？”

白茕回道：“黄檀木可是比紫檀木更加珍贵的木材，别看这小小的一块，可能比同等体积的黄金还要贵重。”

两人讶然：“这么珍贵！”

“楚冷穆渺无音讯，也不知是否已经离开，要是有个万一，凭我们三人之力，恐怕还是难以对付，何况他背后还有整个帝国撑腰。”白茕若有所思地道：“要是能找到这东西的原主人，说不定......”

阿努缇斯接了下去：“说不定是个位高权重之人，能帮助我们一起对付这只老狐狸。”

白茕点了点头，蓝跃问道：“那上面有什么线索吗？”她虽然这样问，但是却一眼都不往那东西上瞧。

白茕反复仔细打量，忽然说道：“你们看。”

蓝跃依旧转开了脖子，阿努缇斯凑上去，看见那东西底部有着一个奇怪的刻印，构成成分极其简单，只有直线和曲线，但是却形成了相当复杂的回路。

白茕说道：“我没见过这种符号，但是按照这种雕刻手法和习惯，应该是某种徽号，极可能是家徽。”

阿努缇斯说道：“这可是极其有力的线索啊。”

白茕笑了笑，说：“看来离开这里之后，下一个目的地已经确定了。”

“还听说西乡国那边的女人全都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呢。”蓝跃撇着嘴说道，白茕和阿努缇斯相视而笑，蓝跃“哼”了一声，问：“那船上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白茕回道：“当然有。”

随即抽出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段文字，显然是某人在极其危急的情况下刻上去的，而且那种粗糙的纹理，明显不是用什么尖锐物刻上去的，而是用人的手指甲拼尽全力挖出来的。那上面只写着六个字：西乡国，洛斯忒。

蓝跃说道：“这就更加证明你的推论没错了。这‘洛斯忒’看着倒像是个人名。”

阿努缇斯纠正她道：“像是个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西乡女人的名字。”

白茕补充道：“很可能就是他的接头人。”

蓝跃不解地道：“这个人临死之前还要抓紧时间忍着痛留下这一段文字，那肯定是极其重要的，但是即使有人找到了他的接头人，那又怎么样？”

阿努缇斯说道：“很可能是想有人能替他完成任务，他当初作为将军的副手来到这里，应当不是巧合，将军的目的跟楚冷穆一样，那他的任务，又会是什么呢？”

白茕说道：“龙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说不定他是打算任务成功之后，暗杀掉将军，把龙的力量带回到西乡国去。”

蓝跃唏嘘感叹：“除了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龙的力量，即使有，他也不会臣服于任何人。”

白茕说道：“的确，如果他的目的真是这个，那可就麻烦了。”

阿努缇斯问道：“为什么？”

白茕回道：“如果我们想跟这方面的势力联手，他们肯定会要求些什么作为回报的。”

阿努缇斯说道：“难道除去楚冷穆，还不是最好的回报？”

白茕摇摇头，说：“这是双方的共同目标，他们一定会提出某些只有我们才能办到的事。”

蓝跃一语道破：“他们会要求我们完成这个人还没完成的任务！”

楚冷穆是帝国的重臣，手握重兵，左有武力右有势力，还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对付这样的人，殊不容易，但是如果可以对付他，条件却是要帮忙找到龙的力量，那这就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都更加眉头深锁。

过了一会儿，白茕忽然抬起头来，叫道：“不对！”

蓝跃和阿努缇斯异口同声地问：“什么不对？”

白茕说道：“我都差点儿忘记了，这里的时间和外界的不一样！”两人听了他的话，更是一头雾水，白茕说道：“老石是你曾曾祖母的父亲，他说在这里，将军被献祭是四十年前的事，这里有刻漏，计算时间不可能出错，而且他们两夫妇都还活着，身体康健，就是最好的证明。”

蓝跃犹豫地问：“你的意思是......这里的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比外界流动得更慢？”

白茕点了点头，阿努缇斯以手附额，呻吟道：“天，你没发神经吧。”

的确，这个推论骤耳听起来，实在是荒诞无稽，诡异绝伦，但是乌石的父母，领头人和他的夫人又确确实实依然在世，即使撇开这些不论，那个传教士本身就已经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了，在这里，经历过这一切之后，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白茕摇了摇头，把脑中的乌云暂时甩到一边，说道：“我想，热海蛇出没在这个地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蓝跃接道：“这个物种在外界已经绝迹了，但是这里的时间流动缓慢，造成了进化落后，所以不论是人也好，动物也好，都还停留在落后于外界许多许多年的状态。”

阿努缇斯对这件事情还是难以接受，但是听到两人的分析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又不得不信服。

白茕一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蓝跃更加本身就是某种传说生物的本体，所以他们要接受这种事情，其实并非什么难事，但是他们也都知道，原见习海盗出身的阿努缇斯，是他们三人之中脑子最正常的一个，所以要让他同意这些观点，实在是很难的，所以白茕主动转移话题，说道：“我想说的是，如果这是发生在将军造访这条村子的时候的事情，那么这个接头人，很可能已经死了。”

蓝跃说道：“对啊，在外界，这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外面的人不可能活得这么久。”

白茕又适时地接道：“是的，且不论我们的推论是否正确，反正还是要到西乡国去一趟的，将军死了这么久，帝国不还是在进行着这项计划吗？想来西乡国的人也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如果能找到接管了当年计划的人，那么我们还是有合作机会的，而且过了这么多年，人们终归是有点进步的，或许这个计划的新领导者，会相信这种事情不切实际，从而改变主意了呢？”

蓝跃听了，连声称是。

阿努缇斯一言不发，走到一旁坐了下来，双手抱头，苦思冥想起来。的确，如果这只是旁人的事，那就算再如何光怪陆离，都无需苦恼，即使不信，即使不理解，就当作是在听故事，权当一笑置之也就罢了，但是，如今阿努缇斯可以说是身处其中，而且大有关联。他是将军和乌石的后人，这条村子是他一族的源头，他的父亲，爷爷，曾祖父，都曾被诅咒束缚，最终都不得善终，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成功地回到了自己的族人身边，但是他的族人和他们居住的地方，竟然是跟他原来身处的那个世界如此地迥异，令人难以接受。

阿努缇斯呆了好一会儿，白茕和蓝跃都很知趣地不去打扰他，眼见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色，旭日初升，却照不散三人头上的阴霾。

忽然，阿努缇斯心不在焉地问道：“如果这里的时间真的比较缓慢，这里的人都能活上一二百年，或者更多，那这不就是人类一直在寻找的理想乡吗？”

白茕摇了摇头，说：“不是的。这里的时间流动缓慢，人们对时间的感知也一样，即使外界已经过了百多年，这里依然只过了几十年，对外界的人来说，这里的人都很老了，活了很久，但是村民们本身是感觉不到的，他们活过的时间，依然只有几十年，长生不老是不存在的，而且即使真的存在，我们也不应贪求。”

阿努缇斯抬起头来，问道：“为什么？”

白茕反问：“你觉得这个世界美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