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棠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个地洞的,大约是小香刚出生,闹伤寒,要搬到烟棠朝阳的房间里,烟棠则挪到一楼。
当时她还是那住洋房的郑家小姐。
“嗳哟大小姐,您现在那得空自个儿到外边玩去吧,我现在真没时间。你妹妹的病你爹妈已经怪罪我们这些下人没照顾好了,现在可真正不敢再耽搁咯。”于妈说完飞快地撂下攀在肩上取闹的烟棠,将手中的两床青底黄花丝缎被褥轧紧,箍在胳窝里。纸船形状的一双小脚头尖尖的,向楼上驶去。于妈越急,小船越是不稳,向左向右不断欹斜。烟棠在下面看着就像看那短腿的胖鹤踩高跷,两只翅膀扑棱扑棱地鼓动,扁红嘴里传出惊恐的嘶吼,
“噶噶——噶噶——”
“老章——老章——太太也搬那屋去,她那小毛毯子你给外面晒晒去,兔毛手打的那条-——”
烟棠忽然觉得无味,佣人们这几日这样忙,都忘了照料她种的砂红月季,致使花瓣还没全部展开就不会开了,她去看的时候不少花的花尖已悄悄衰败,皆出现一点讨人嫌的棕黄,圆圆的一点,像是哪只小虫吻上去的。
“花开的不是挺好的嘛,还没开好嗼。”当时母亲娑娑烟棠的头,用染着斑驳红色蔻丹的指甲去接她脸上滑下的泪滴。
“好什么,光都反不出来——”
烟棠对花有一种特殊的鉴赏力,看正午阳光罩在花上,花瓣能不能反出光,能反出来,那说明花瓣是实心的,用研钵捣出来的花汁颜色会特别鲜艳并持久,反不出来,那花瓣里头就是瘪的,挤出的花汁不但少而且颜色稀白。
小小的手指拎着的一片花瓣,被箭一样的太阳光射穿。烟棠忆起一篇很短的古文,一个卖矛的和一个卖盾的各自吹嘘,最后被路人鼓动要比试比试,此刻的心情便是那卖盾的输了,看着手里被刺破的盾潸潸泪下,惘然看着哄笑的众人不知是自己欺骗了他们还是自己被欺骗。
“都是你!”烟棠摇头甩开母亲的手,瞪了一眼于妈,转头就跑。几株月季是她重托小脚于妈照料的。
“臭小脚,袜子又臭又长,难怪没人要。”烟棠厌恶地皱起鼻。
晚上却因为一碗火腿粥拌泡菜原谅了她。
“小棠真的很喜欢花,尤其是颜色深的花,今天为了一朵花和老于闹了半天脾气——”夜深,琪娣在房里折叠一件件衣服,对丈夫说。
“哦?她对这些花花草草是很上心,每天念叨一些我压根听不明白的话,什么反光啊,倒尘啊,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你跟她差了几岁?思想上都有深沟了!当然是听不懂的。”琪娣意味深长地瞄了丈夫一眼。楚瑜包容地笑道:“你年轻,那你很懂你的女儿咯?”
“嘁,那是自然——”琪娣说这话时其实内心里并不自信,但还是一副自满的样子,“小棠会做胭脂。”
烟棠先前尝试过不少次,但几乎都失败了,她照着古书里看到燕脂的制作工艺,结果炼出的花片都无法扑脸,加了水还会结出面疙瘩似的物状,且颜色暗淡,后来才明白是花不对,虽说古代的人用的是红蓝花,但那是加了酸栗子淘米水的,淘澄净了黄色素单留红才能做出来,烟棠没有那种淘米水便改用了石榴花,把花瓣细细碾碎,用细沙滤去渣滓,晾干汁液,滴上少许桂花油,再让于妈用香茶油蒸一蒸,胭脂总算是成功了,只是石榴花做的胭脂并不香。听说家里正好有月季种子,烟棠决定再改一次原料,将那石榴花做的胭脂搁置一旁,认为它也是失败。
烟棠叮嘱于妈不许告诉任何人,于妈哪里闲的住嘴,早早便告诉琪娣,她俩就等烟棠的月季开成熟了,做一盒喷香的胭脂。
“咳咳——咳咳——”琪娣突然发咳,楚瑜忙走过去替她捶背顺顺肺,皱眉道:“忙了一整天,这些小事让下面人做罢,本来身子骨弱,现在再受累了把身体弄垮以后让女儿不嫁人养你啊?”
琪娣顺过气,掉过头白丈夫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道:“老小那间屋子不对,刚才我是被风呛到的,我们的屋子朝南面风还是呼呼的,老小那间是朝阴的,房间里面冷的不行,又潮的很,这种季节根本不能住人,难怪会发热还这么多天都好不了。要不先把小棠那间让出来给老小住?等她热过去了你再叫人在南面开个房间给她。”
楚瑜疼老婆疼惯了,琪娣提出的所有事都一一满足,方才被她这么一咳心绪早已飘到九霄,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烟棠脱下鞋往空中一甩,两只鞋子飞片似的散开,其中一个方片把桌上系着同心方胜儿的剪刀带到地上,听声音那剪刀尖儿该是被石板地面挫圆钝了。即使如此,外面没人听见,新房间里照例静悄悄地。
母亲现在是很少来了,要照顾妹妹,父亲也是,怕她被传染佣人们也拦着不让她进房看妹妹。现在真是得空了,没人管着,只好一个人在新房间里自取乐。
烟棠未脱衣仰躺床上,这房间原是空的,佣人也从未打扫,所以第一次进来这里遍布巨型蛛网和不断无数蓝色尘埃。
“这里相当闷,没有辟过窗吗?”
那天父亲拂开眼前的层层蛛网,到处找窗户。
“噢,在这里,怎么这样小。”
烟棠觉得眼前一亮,眯眼看过去,一条厚厚的灰褐色窗帘布下出现很小的一扇窗,外面还有锈红的铁丝箍着,这间房就像侧倒的地窖。
“楚瑜啊,这里不行,窗子这样窄,小棠会闷的。”母亲说。
“太太,这里除了这间别的都是下人们睡得地儿,要不就是厨房,堆杂物的,实在没有选择了,楼上别的房间又太阴。这地方窗子虽小,阳光是足的,四壁墙还很厚,这几天外头会吵,大小姐住这儿倒是不大会听见的??????”
不知是于妈还是章妈陈妈在说话,那声音在耳边打了个旋飞去了,因为烟棠从那窗里到看见了自己种的月季在风里曳着,像在同她打招呼,光照过去,影约看见那光停在某朵花上掉了个头,正出神,眼前突然人影幢幢。
“小棠啊,这里会住伐?”原来是母亲贴了上来。
“妹妹好了就搬回去的。”身后的父亲补一句。
烟棠从母亲手里夺过她的雪青湖纺绉纱手帕在指间绞着,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只有一扇做小的窗可以窥向外面,实在是不尽兴,可是以前的大房间看不到自己种的花,每次都要穿过长的没有尽头的廊子在踏下数级梯子才能见着那些月季,每回见它们都是另一幅模样,于妈不见得会时时记得去照料她的花儿,这使她十分恼火。现在机会来了,若是在这里住下,她便可以时常看到自己种的宝贝,顺便监督于妈是否按时浇水,以前的乐趣无非是读读几卷书,陪母亲绕绕毛线,哄哄小妹,现在有多了一桩顶有趣的,为何不答应呢?
半晌,烟棠向四周打探了一番,最后在那扇小窗边停下,道:“我要孙悟空的水帘子,不要这块丑布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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