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娣死时才三十来岁,虽应了她说的“可怜青丝即丧夫”后来却没有大把剩余的青春由她恨。
从来都不会有人恨自己有大把的时间,没人有这样的运气。
“家产哪有这种分头来,两个死浮尸兄弟找来的什么郑家长老我是从没见过的,我跟老郑结婚的时候谁谁谁都来了,怎么就不见一个比老郑年纪还大的。死浮尸,畜生娘养的,亲爸爸得病死了连滴泪都抹不下来,现在这算什么,男人死了,自己也快死了,联起来欺负不是。”琪娣死前一有精神就对着空气大骂,或是望着头上的吊灯掉无尽的泪。
琪娣之前因为年轻,有时在家里脾气不太收敛,说话很冲,佣人虽是敛声屏气,却也是心内不畅,积怨许久。所以川槐兄弟来闹事时统统抱着胳膊看好戏,等兄弟俩闹完轮到他们,吵着一定要发工钱,愣是把账房里剩的一点零散钱给掏了个空。
于妈虽也受过琪娣的刀嘴子,终归是有情有义,对两个小姐也是真心疼爱,故这些天一直在她身边照顾着,毫无怨言。
“太太,他们是诚心气您那,您可别上当喽,养好身子比什么都强啊。两个小姐可是还指着您那。”于妈声泪俱下。
“老于,你说她们姐俩好歹是老爷的根,他们一点不留,就留套房子,世间怎会有这种理,我现在没力气,等死了当了恶鬼,一定和老爷一起去问问他们有没有良心的说。”琪娣情绪一激动,一时缓不过气,喷出一口血来,于妈急急往她头上搭块热毛巾。
“太太恐不保这几天了,眼睛都泛灰了,可怜两个小姐年纪轻轻的——”于妈私下里想着,觉得应该让小姐俩最后几天陪着母亲,故趁着琪娣昏睡过去,偷偷跑回家把孩子接来。
在于妈儿子家,却是截然不同的情景。
“阿姨,我的梨都给小香吃了。”烟棠气道。
“哦?她咬的动?我看看,不是还有吗,那,还多着呢。”
“那些不算,都让她给舔了,口水哗踏哗蹋都流了个遍,我亲眼瞧见的。她吃了自己那盘,我那盘她没牙齿咬,就来糟蹋我的,故意不给我吃!”烟棠气道。
“喔唷,我们小香原来这么坏,怎么?不给姐姐吃哦?”
小香手里还握着一片梨,咯咯地望着姐姐笑,见到于妈儿媳凑近了脸,便把那片梨往她嘴里塞,“哦,给我吃啊,你真好!嗯,姐姐的梨是要香些。”
烟棠目瞪口呆地看着于妈儿媳吃着沾满小香口水的梨片,半晌不语。
“真脏!”心里想。走到门槛上坐了下来,远远望着天。
烟棠是有洁病的。
于妈儿媳在一旁不断逗弄小香,还又去把那盘梨片削得极薄给没什么牙的小香吃。
“姐姐,姐姐,姐——姐——吃!”如愿以偿吃到姐姐的梨又不吃了,要姐姐一起吃。
烟棠心里一热,却依旧坐着不动。
“吃,吃——”小香却是急了,竟走来拉她,拉不动便整个人往她怀里一倾,“喔唷——”于妈儿媳在一旁着急叫,烟棠不得不连忙用箍住她,“干什么,跌倒就高兴了。”嘴里骂着,脸上被她头上的小辫子轻轻扫着,却是说不出的舒服。
“姐姐,姐姐,吃,吃——”小脸靠近后,就像是通过卷成圆筒型的书本喊出来似的,声音大得明显,烟棠把那小小的身体扳过来,瞪大眼看着她,却发现脸上有一滴泪垂在那儿。
“怎么?我不吃你竟这样伤心?”她笑道。嘴唇突然湿湿痒痒的,一看小香直拿那梨往她嘴里硬塞。
“好好,我吃,真是怕了你了,”接过梨用三根手指包住,全部塞进嘴,再拿出手指,大动嘴巴嚼着,“真香,你对我真好啊。”说着亲亲她的脸,其实那梨是在手里藏着。
谁知小人挣开她,又踉跄跑去拿了片梨让她吃。
烟棠哭笑不得,正纠结着,忽然想起于妈儿媳半晌没动静,四处张望没人,又喊了几声,却看见她同小脚于妈结伴从的屋子里间房走来。于妈儿媳不同她说话,径自走去抱起了小香,于妈则面色沉重的向她走来,脸缩得像个纸皮核桃。
“于妈?”
“大小姐,跟我来,你也长大了。”
三轮车的车轮子碾在沙地上,车上的人跟着震颤不休,烟棠坐在一块锈红的铁皮上,用指甲在一边磨磨挖挖,冰凉的铁皮没一会儿变得滚烫,还粘着潮湿的手汗,在清冷的阳光下,那锈斑像是鱼鳞。
她想着于妈的话,妈快死了,应当就是肺病了,那医生说的,没想到真的会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发作。父亲又是怎么,于妈说也是肺病?他不是一直好好的么,难道是被母亲过的?怎么比母亲还严重?前些天还在地洞里给她安床呢,那来于妈家前母亲为什么哭?父亲是有几天不在了,消失了,她恍惚是哭过的,在地洞的新床上,湿淋淋的手帕她是记得的,让于妈洗于妈不在了,不在了,又去哪儿了呢?于妈现在在身边抱着妹妹,脸被妹妹的头挡着。于妈在,父亲去哪儿了?她的记忆模糊不清,像被车轮碾过的葵花子,壳都捻碎了,翅膀一样的乱飞出来,而她原先要数有几颗葵花子的。
她恍惚回到了家,家里是一片雪白的,雪下家来了怎么一点都不冷?而她却像是中了暑似的摇摇晃晃,耳边听到母亲叫她,笑吟吟地,对她说:“这里会住伐?妹妹好了就搬回去的。”一眨眼又不见了,耳边又是那磕托磕托的玻璃珠子在互相撞击,“哦,可算看清了,是白绫子,怎么挂满了,死了人似的,不吉利。”她想,走过去把那假雪似的白绫子往下揪,却看见父亲站在那儿,很肃穆,“爸爸——”她叫一声,父亲不理,仔细一看却吓一跳,是父亲的遗像,原来父亲早死了,她却没过几天给忘了,像是飞了一只好不容易捉来的小鸟。
“周琪娣,你别装傻!吊着我爸爸这么些年可是捞够了钱,现在我们老子死了,你想霸占所有钱,做你的梦去,我们可是不肯!”楼下传来叫嚷声,谁在下面不知砸了什么东西,吵得心惊,转身看到遗照里的父亲岿然不动,肃穆地望着她,忽然被人扳过身,眼前又现出于妈皱的跟纸皮核桃似的脸:“大小姐,跟我走罢。”“哪儿去?我那花你又没浇水。”
“你妈要去了!”于妈报复似的说。忽然一个响雷,在耳边炸响,远远的又炸了一排,远远近近的轰鸣着,心悸不已,烟棠想着什么时候听到过那声音,仔细听来又发现那是母亲的哭喊,伏在父亲遗照上,周围是从墙上弹回来的回声,直鼓进耳里,烟棠觉得那声音像是那“杜鹃啼血猿哀鸣”。她有些疲惫,躺在地上,看着畸形的天花板,想起地洞里模具里套过的满月。
远远地,听见于妈与母亲的声音,一粗一细,像两股麻绳使劲绞在一起合成一股,像蛇一样蜿蜒的向她爬了来。
“我那儿媳和小小姐亲,她自己当年肚子里不小心掉了孩子现在不会生了,太太不嫌弃就把小小姐给她做女儿,条件是差了些,但总饿不着她,等她大了一定给她寻个好人家。可是大小姐,我们真真没能力再供了呦,我那儿媳早想收小小姐做女儿,可是顾虑着大小姐一直没敢说呦。”
“也是,烟棠大了懂事了,知道还有个老子娘不会和别人亲了,小点那个不一样,以后你们养着她她准保认你们的。以前我让你送过一些东西到城里,记得伐?我一个表哥,开杂货铺的,在陈家祠堂边,你把这事儿告诉他,再把烟棠给他,他会养的,你务必送到咯,她姐俩拜托您了,我就这点放不下,从此我死了变成那鬼也没什么遗憾了。”
“嗳,太太——”
“我一定是魇着了。”烟棠想。
的确是魇着了,烟棠被雨声吵醒,床边就是窗,没有帘子,风裹着雨下了决心要冲进屋子来,把窗子吹的盒骇盒骇地响,不住地翻动,风雨已经侵袭到了手臂,袴子也湿了大半。烟棠探出身捉住窗子使劲关上,风雨还在外面叫嚣,砰砰拍着窗想要把窗拍碎再冲进来。这一来显得屋里静得出奇也格外的闷,地上湿了大块。
烟棠意识到什么,忽然瘫了似的倒到床上。
“我才在三轮车上,还没到家呢。”后来她梦呓似的地说,窗外仍是一片狂叫,风从窗缝溜进来,脸颊上一阵清凉。
梦醒了才发现这是城里表舅家。
已经过去九年,她是离那段记忆足够远了,离乡下都远了,而那破碎的记忆偶尔还是会化作魇来蛊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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