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让你送的货,是塘东主的老姨奶奶,她要的松花露,差人来说了好几次,以前是一直没货,现在好容易有了你倒送错了,你还能干什么。”烟棠表舅母指着店里的伙计骂道,“这一向店里的开支多了,现在丢了老主顾我只能把你辞咯,以后送货我自己去送,你呀,拿着这工资走人吧。”说着把手里的钱卷一卷抛向那个伙计。
烟棠在一旁用纸包了一袋袋干玫瑰,快过节了,城里不管大户小户都要做玫瑰酒的,一面数着袋里的玫瑰数量一面不太仔细地听着表舅妈和伙计的对话。
那个伙计拿过钱看看,不只是冷笑还是赔笑道:“喔唷老板娘,你行行好好伐?快过年了我就算事情做错了也不能这么绝的呀,好歹在这儿干了好多年了,这点钱还不够买米呐!”
“你还说!你送错也不是一两次咯,没让你赔钱你还想怎么着,拿了工资还不快滚,快过年了养头猪都比你有用,脑子长鸡眼了不是?快滚!”说完气呼呼地走进来用长木勺舀黄酒,那伙计愣愣地,在门外翘首看来看去,嘴里还求着,见她一直不理睬他,大骂了几句也只有走了。
烟棠站起来在一旁的小木盆里洗洗手,在身上的随意抹抹,道:“妈,这黄酒是要送到南城祠边的李婆婆哪儿是吗?”烟棠当初是过继到表舅家的,故称表舅母为妈,“妈把伙计辞了,南城祠离这儿远,你腰不好,让我去送罢。”
表舅母仍面不改色地舀酒,酒瓶子里的酒淹到瓶肩下方她便不再舀了,走出去加点水把瓶子装满,耸了耸再把酒瓶给烟棠,仍是不说话,闷上酒缸就进了里间。
走的时候轻声冷笑道:“让你去送?当然是你去,整天呆家还把自己当小姐?”劈手掀开通往厨房的布。
烟棠看看天,已经有不少人家在做晚饭,那飘出的烟在蓝阴阴的天上显得特别白。
“等回来是肯定开过饭了,又别想她留饭。”她想着,还是加快脚步走出去。
表舅去外头办货了,这几天不回来,其实回不回来有什么区别,他自己也是看着表舅妈这母老虎的脸过日子的。烟棠长大些才知道这表舅炳芳原先与她母亲琪娣是有过一段情的,从小一块儿长大,很小时订过亲。炳芳为人厚道,可惜天性懦弱易为人欺,琪娣从小是被晚娘带大的,小时总受欺负,看炳芳这样软弱,不想今后也要受欺负,故最终没有嫁给他。为此炳芳一直有愧,因为他当初也没有要娶琪娣的打算,因为母亲威逼她娶现在的老婆芸娟。
芸娟年轻时有一张银盘脸,五官也端庄,虽比不上琪娣,身段丰满倒也别有一番风韵。只是现在因为开着杂货铺,吃的馒头都放过量的发粉,身体被那些发粉像发馒头似的发起来,乌油油的头发总是绾一个髻,也不插首饰,面黄黄的,总用那粗大的手指擤鼻涕,在土墙上随意一抹,跟她生活这些年,烟棠洁病都好了。相比她,炳芳显得瘦小,本身也矮,但皮肤白,显得脸干净,剪着寸板头,总穿一件湖蓝短褂,说话声细细的,一道走出去倒像芸娟年长的儿子。芸娟很厉害,骂人厉害,炳芳在她面前是胖猫边的瘦鼠。
不过当年烟棠过继到他家是他这些年来做的唯一一次反抗。那之后炳芳在太太面前愈加没了地位,所以平日看烟棠被奚落,也只有看着。
烟棠送完货回到店里,额上早已蒸出许多汗,进店的时候看见一个红纸包在桌上,拿石头盖着,她没细想,就朝那水壶跑去,刚灌了一口水整个人就狠狠缩了一下,肚子里本来就没东西,拿水突然那么一浇免不了要抽搐。厨房里灭了灯,芸娟在凳子上剔牙齿,一边拿眼睃她。还没到关店的时候,她只得回到原先的地方继续包干玫瑰。她是不敢问还有没有剩余的馒头,免得又是一顿奚落。
“东塘主家的老姨奶奶明早要三瓶松花露,她差人来拿,明天一早就来,还要三包牙粉,刚才来说的。”
“嗳,我明儿早点开门。”
“还有——”芸娟打了个嗝,眼睛向上翻着,“明天对过药店的孙掌柜要两公斤茶卤,我刚刚看了,大都潮了,你等会炒炒。”
“茶叶前个月刚进的哩。”烟棠惊道。
“早卖完了,进的几担全给那卖布的兜走了,儿子结婚,店里现在只剩今年春天的货,你拣拣虫,把店关了再炒,别让人家听见动静,孙掌柜有伙计睡在店里,那人刁的很。”
“嗳。”
芸娟的语气比之前柔和了许多,话也比平常多,靠在墙上慢慢剔牙边想着事情边看她包干玫瑰,烟棠想,定是表哥要回来了,她在运筹深藏着的温情,像之前一直装穷的人在地窖下藏了宝,挖出来的时候被人看到了,少少地分他一点。
“行了,剩下的别包了,留着泡玫瑰酒。”箕子上还剩十来朵玫瑰时芸娟道。
“厨房里已经泡了五瓶哩。”烟棠故意说。
“你哥哥后天回来,那种不会喝的。”芸娟扔掉牙签,走去洋瓷盆边用上面的冷毛巾擦了把脸。
果然。
“你几岁了?”芸娟道。
“十六整。”烟棠答道,把剩下的花倒进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用一个盘子盖住。
“你哥哥大你五岁嗼,已经要开始物色了,你也是的,不早了。”芸娟忽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是用整只眼睛看,不像平时睃着她,烟棠猜出她的心思,没接话,搭讪着走进厨房。
是要她做儿媳吗,做梦!她才不会要这样的婆婆。半夜三更叫人炒两公斤的茶叶,第二天还要早早起来,出去送货只要晚了就不给饭吃??????掀开锅盖,里面只有烧剩的水,果然——烟棠恼得直咬牙,却忽见桌上一口大搪瓷碗正襟危坐,她犹豫片刻,走过去看,是一碗黄澄澄的炖鸡蛋羹,上面洒着厚厚的一层白糖。
特地放在这桌上,炳芳不回来,表哥后天才来,芸娟自己打着嗝,现在晚了不会有客人,那就是给自己吃的了。烟棠馋得只盯着鸡蛋羹,想着这么厚厚的一碗芸娟至少敲了三个鸡蛋,芸娟以前连米都不舍得让她多吃三粒,今天怎会就这样大方?不会是觉得对不起她,也不会是为了感谢她这几年为她干活,那是什么,忽然想到那红纸,烟棠顿悟。
还不是为了讨好她,做她的儿媳?
烟棠向身后看,芸娟似乎是故意给她留时间吃,在厨房做什么耽搁这么久换以前早就骂了,而现在却没响动,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芸娟现在在干什么,烟棠想,看着远远的那块布发怵,那块深蓝色的布沾满污迹,兴许还有芸娟的鼻涕,现在在那里随风摆动,很畅快的样子,可烟棠却浑身燥热,不痛快极了,觉得是芸娟站在布旁偷听,粗壮的鼻息把布鼓动起来的。
她惊皇间想出缘故,若她问怎么在里面呆了那么久,就说拣茶叶里的虫,她径直走出去,特意把脚步声放大,好让躲在厨房口的芸娟听见走开一面兜脸撞到尴尬,风扇到脸上凉飕飕的,她不知道她早已涨红了脸。
待到走到蓝布边听到轻轻的鼾声,掀开布,原来芸娟是在藤椅里盹着了。
烟棠松了口气,转而诧异,她一直介怀表哥和自己过于亲密,怎么现在反倒来撮合他们呢?想到表哥云景,是一个和炳芳一样清秀的男子,只是比他父亲要高大,性格也要强的多。自打她来了这里,表哥处处关怀,等年纪大了,这份感情就异样了。烟棠又是也会在深晚在店里独自忙活时睡眼朦胧地问自己今后会不会嫁给云景,虽然想起他会很温暖,但是一想到芸娟,立马清醒了不少。不知为何,她对芸娟的厌恶远远超过对云景的感情,所以对于云景的各种讨好,她有些不想认账。所幸当初芸娟百般阻拦才不至于让她陷进去,可现在芸娟又换了一副姿态,烟棠不仅没有甜蜜反而心慌不已。
“这个地方,我是迟早要逃掉的!”这个想法时时都有,但是长期以来除了忍气吞声,她没有办法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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