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楼下炳芳也在问这事儿,烟棠对表舅倒是没什么顾虑,他问了就直接答否,推脱还早,暗指连大房都不想做。炳芳无言,心里暗自焦急。
芸娟倒是没什么说的,这关键是儿子肯不肯的事,可自己一片好心总也被儿子嫌,不免心里堵得慌,所以下楼并不言语,把茶杯往厨房水槽子里一堆便早早去睡了。
“作甚么?半夜发什么神经?”芸娟正巧气没处发,大半夜昏昏沉沉地被一阵灯光刺醒,炳芳在一边揿开灯,原想跟她谈谈云景的婚事,想让她作罢纳烟棠为妾的思潮,可一看到她那张即将发狂的胖猫脸,愤怒的鼻孔在一开一合地翕动,终究没把话说出来。
“现在同她讲这事,定会把她惹毛,到时候叫出来深更半夜的,保不准街坊要被吵醒,那难不难看。倒不如明天起个早找个藉口去喝酒,回来借耍酒疯说那事罢。”他想,嘴里却说着,“咯着什么东西,起来看看。”
“看个屁,你还想让我起来把那被子翻过来找找是什么东西啊?就你那死皮咯着东西就忍着,要不就睡到被子上,你儿子还没那么娇贵呢你算什么东西,大半夜开灯,怎么不去祖坟里挺尸。还不把灯关咯!眼睛都照瞎咯!”
芸娟嗓门大,炳芳被训得面红耳赤,关了灯,睡在黑暗里,耳边马上传来鼾声,自己却是一夜未眠。
当年若是娶得琪娣,怎么会受这等气,天下怎会有这样的泼女人?
“其实还不是自己性子太软了,当年被母亲牵着鼻子走,现在又被老婆踩得牢牢地,又有什么法子。”他想,巴巴等着天明,外面天空却依旧是浓蓝,阴阴的月光在窗格子上吊着,墙上浮现出清晰的倒影,像关犯人的囚牢里那极小的天窗,正对着他,一动不动。他自己掌不住突然苦笑起来,想着自己何尝不是在牢笼里呢,禁不住落泪,有风吹过,带来枕边人脏腻的头油味。
东街在一户人家做事的吴婶第二天来了,吴婶细高个儿,颧骨高高的,两腮凹进牙床里,一张长脸用牙粉涂得雪白,上着竹叶青短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脚上一双平金绣花鞋,崭新的一套行头,得意洋洋地来买东西,芸娟见了,先是一愣,仔细打量才认出****后的一张老脸,笑道:“唷,老吴啊,打扮得这么漂亮做姨太太啦?”嘴里笑道,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粉搽这么多还是一张鸡皮脸,也不知哪里搞来这么身小姑娘的行头,可是东家小姐处偷得?这样穿出来也不怕被人取笑,老妖精似的,半人半鬼。”
“嗳呦我哪儿有那本事,是我那姑娘,被她做事的那户人家的老爷看上了,昨天刚进的门。”吴妈止不住的笑,拿眼角瞥瞥烟棠。
芸娟也笑道:“这衣服是那家老爷买的?”
“是我姑娘的,她送了我好几身那,以前那些破布麻衣全给扔了。”
芸娟道:“东街那家不去了?”,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便转头换了种语气对烟棠道,“你去西街那家当铺收收账,拿上那账本儿,你爸爸一清早就不知死哪儿去了,那家老板娘刁得很,仔细别被她绕了圈坑了,给你点儿什么假古董抵钱,少一分钱回来仔细你的皮。”
烟棠笑道:“我知道那账,数目已记下了,那账本儿倒显得我嫩好欺负,给空让他们钻,倒不如一到那儿便报出个具体数目,他们看我这样爽快直入,倒也不见得会拖沓的。”
“唔,你倒是爽快啊,比我们都厉害。”芸娟冷笑道,对着吴婶倒也不好说刻薄话,也不再去理会她。
烟棠自讨没趣,搭讪着走了。吴婶接着道:“喔唷,妹子,都要享福了谁还做那事儿,姑爷给买了个小公馆,给我姑娘和我住,还说要带着一起去南京玩。”愈发得意,眼睛向天上一抛,还用手抹抹头发。
“你那姑奶奶厉害,你有的是福可享了,”芸娟阴笑道,转而仰脖偷摸的对吴婶道:“其实你这么漂亮,多要几件你姑奶奶的衣裳,再搽些粉,你自己也可以做奶奶的。”
“呸!”吴婶笑着啐了一口,两人互相调笑。
“其实你家姑娘长得这样漂亮的脸,浪费倒可惜,成天在店里帮忙见不到几个男人的。”吴婶道,“听说你家云景和东塘三小姐做了媒?”
“嗐,这事儿还没准呢,还没见过人小姐那。”芸娟微笑道。
“找我说,等云景娶了亲,把你家姑娘放出去,就这么放在家里,难道陪你们养老?那你们可真是白养漂亮闺女咯。”
“放她出去做什么?她那样子的大户人家的老爷又看不上眼?嗳,你别说出去,我留着她打算给云景做小呢,云景中意她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也是心不瞎眼瞎。”芸娟笑道。
吴婶听了不自在,她一直挺怜惜烟棠,便护她道:“你也别光说这等话,我看着姑娘乖巧伶俐,你这做娘的压得过紧了些,在你面前都不敢喘口粗气的,要我说,你可别生气,姑娘做小是委屈人才咯。”
芸娟听了这话岂有不气?但也不好当着人面发作,强压住蓬蓬冒出的火气,冷笑道:“人才?您可太高看了,她可比不得你家姑奶奶,就她那蠢样给云景做小啊我还嫌丢人哪,巴不得赶紧娶那小姐过门儿压压她,你是没见着她那整天一副少奶奶稳做的神气,眼睛老是一掏一掏的掏云景心窝子,我看着恶心,云景倒老是一副神颠的样子,在我面前做老虎,在人家面前做蚂蚁。”
吴婶听她一番话越说越混,原本也是顺路经过,本想看看烟棠说几句体己话,谁想被芸娟支走了,一时无话,便扯谎道:“嗐,聊着都险些忘咯,我家姑奶奶等着要头油那,你拣瓶桂花油来,再来包牙粉。”
“买个东西还差你老太太买,那些下人丫头浪汉子去咯?”咯咯笑道,并言:“牙粉现在做新,不像从前蛀虫的一块烂木头做个假模假样的盒子就罢了,现在都装在一个厚洋铁皮做的匣子里,价钱也加了。”拿出东西来与她,价钱暗地自涨六倍。吴婶看所谓的做新的牙粉盒不过是把木头的换成青铜的,只不过花样做足,顶盖上有个女人身体的浮雕,一时喜欢,手头又有的是钱,也不顾那飞涨的价钱,自是买了讨自己喜欢,付了钱便搭讪着走了
“现在的老头子口味真是奇特,会看上姑娘一张扁脸,说起来还是看上人年轻。”芸娟嘀咕。
“妈。”一阵帘子响,云景皱眉从后面向她走来。
“少爷怎么了,不高兴了?”芸娟打趣。
“妈,你别到处说我和小棠的事儿了。”云景并不接茬。
“唷,跟我生气那,我哪里到处说了,谁知道这事儿啊。”芸娟微笑道。
“刚才和吴婶说那,我都听见了,”云景嘟哝,忽然提声道,“妈也别为我操心了,我直了跟你说罢,东塘那个我不要,你要做主就帮我要了小棠罢,不能再委屈她,我娶亲只娶一个的。这件事妈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反正我是这个意思,我只要小棠一个,不会再要别人委屈她的,如果小棠肯了妈不肯我就带她走,现在那边也能做事了。”
听完这话,芸娟半晌不语,直直钉着他,忽然滚出一行泪,哭道:“你为了这么个蹩脚货要抛了你的老娘那,心怎么变得这样狠,她有什么好的把你迷得人都不像了,我看她就是个夜叉,先把老子娘克死咯,现在又来勾我的儿子,滥污货,赔钱货,等她回来你看我登时就把她赶出去。”芸娟气的咬牙,嘴里叫喊着要去找竹丝大笤帚等物什。
“妈,你这又是何苦来,小棠哪里不好你要这样贬她,这几年这样听话,你说的她都去做,你怎么养不出感情的?”云景看着母亲发狂的样子很是厌烦,又无奈。
芸娟却是突然停下来,红着眼冷笑道:“白养她这些年,倒把你和她养出感情来了,难怪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老娘,她还没过门那,我说她都说不得了,你倒管来指责我,我就告诉你她为什么是滥污货,她那死掉的娘,跟你的好爸爸以前是什么关系?是两小无猜,是青梅竹马!比我还早多哩,你不要觉得是我小气,头回我见到她,她才六七岁,那双眼睛跟你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我一直养着你爸爸和他旧情人的种哩。换做你,你会把她当亲闺女看?”
云景惊得噤声,顿时发现烟棠眉目是像极了父亲。
芸娟看到儿子像只木鸡一样愣着,接着冷笑道:“我也算是白活这些年,年轻时候你爸不情不愿地娶了我,一直冷落我,知道的人个个看到就笑我,瞧不起我,我那会儿也才十来岁,肚子一直鼓不起来你奶奶也尽奚落我,你爸爸是一直想着那老情人,正眼都不瞧我,看着我被欺负,人也软。好容易盼着你来了,我总不能让你像我一样被人欺负,所以从那起只好像只老虎似的,人一粗就细不回去了,山大王当惯了就低不下头,我这样那样的煞费苦心你爷俩愣是不领情,整天阴地里巴不得我走,巴不得我死是吧,你没良心的自己去看看,你那些比我差不了多少岁数的姨娘,哪一个不倒饬的和姑娘似的,她们家小子哪一个不是早早娶了亲早在那儿享福了,这年头跑单帮都发了横财,愣是我们这家子,一天赚几分钱的收利,还要供你去外面读书,你翅膀硬了,要带着老婆飞了,赶明儿再把你爹也接出去,把我抛下了,横是死了也称你们的意了。好小子,那还不如现在早点撞死咯,省了你们巴巴的等着。”说罢去解开头上的髻,竟真要往那土墙上撞,云景一时拉她不住,等把她与墙分开时,芸娟额上早撞了一个血窟窿,汩汩的淌出血水来,芸娟看到这如许多的血,自己给唬了一跳,登时跑出一身虚汗,眼皮也感觉重了,看不清东西,耳朵里嗡嗡的响。本只想作作势唬云景的,谁想他来的慢,脚给地上躺着的笤帚上那竹丝一滑,人轻飘飘地给滑脱了出去,正好重重磕在土墙一个坚硬的人乳似的疙瘩上,直捅进脑门去。云景顿时便被唬住了,用自己的青竹蓝长衫袖口狠狠压住那窟窿,芸娟却已是气如游丝,嘴巴空捞捞地张着,云景哭道:“妈,你这又是何苦作践自己,我也只是一句气话,你有何必当真,现在真是苦煞儿子了。”忽然感到手腕上丝丝凉意,像是搭了块湿的绸手帕,掀开来看竟是母亲的血水,早已浸透了袖子,那血却像游蛇一般还要向上蜿蜒着爬袖子上去,云景急得大喊对过的药铺,可今日偏是个艳阳天,外头正泼赤红的岩浆,药店本来喜阴,大热的天唯恐蒸坏了药材,早已关了门,还拿厚厚的毛毯盖上,云景这样喊,自然没人听得见,街上也是阒无一人。
云景一时焦急,倒是没看见门口地面上久久伏着的人影子,身子隐去大半截,只有腿和头突兀的衔在一起,身上穿的蓝布绸衫加鸽灰短褂,下面是黑拷窄腿裤,被浆得硬挺,热滚的风吹来纹丝不动,不仔细看还当个圆桩子矗在那,只有那人把头挪向一边,一把油松辫子露出来,才晓得是个人,太阳打得好,还能从地上看到辫子末端的半截绳头。话说油松辫子,团圆脸,不是烟棠又是谁呢。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