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了好么,我有点累了。”琦漫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天煦把琦漫拉起来:“找个地方坐坐吧。”于是他们离开了跑道,在篮球架下席地而坐。
百事可乐的广告在篮板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苍茫的夜景,天煦靠着篮球架,手里玩弄着移动电话。琦漫想到rollin了,她对天煦说rollin,说完rollin之后就是北岸,最后出场的那个人是夏寻。
话题越说越伤感,往事真的没那么容易说忘就忘啊,那感觉就像人去楼空,声音却依旧在空阁中盘旋。天煦看到琦漫在用纸巾抹眼泪,就用他那暖暖的臂弯挽过琦漫冰冷的肩膀,哄小孩一样地将她从往事的悲伤中救出来。夜色销魂种种,天煦从手机里翻出一首波兰女诗人的诗《一见钟情》给琦漫看:
他们彼此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是美丽的
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琦漫心想,要说一见钟情,假若北岸和她的相遇都令彼此有了好感,那又算什么呢?篮球架正对的远处,一对情侣缱绻地依偎着。这些被琦漫看在眼里,她的心头隐隐做疼,脸上却是安然。一切都在星空下惬意地延续着。
忧伤未尽,夜不得寐。那夜,琦漫坐在床头抱着棉被给北岸发短消息:“我睡不着,今天想了很多,蓦地觉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北岸在短信里回道:“享受就足够了,我给你我的全部,好好学习。”琦漫找不到话,后来就发了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一直盼着北岸能对自己说些什么。但后来的几十分钟里,手机的平静令琦漫失望至极。
半晌,一条短信命令手机艰难地响了一声,琦漫打开,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我是狐狸你是猎人,你会追我吗?如果我是茶叶你是开水,你会泡我吗?如果我是汽车,你是司机你会驾我吗?如果我是存折你是钱,我就取你。”
琦漫的脸顿时如烧似烤的,仔细一看,是天煦发来的。
她握着短信默默地念着,念着,然后睡着了。
陆
翌日傍晚,琦漫乘车去犀浦买东西,车窗外的景致是大片大片的稻田,弥漫着农舍排气扇涌出的黑色油烟。偶尔有农犬耷拉着舌头面目狰狞地窥视着脏兮兮的小朋友玩玻璃弹珠。
琦漫对这一切好似兴趣盎然,但它们在她眼里只是静静地路过,仿佛拉动无声的洋片。
忽地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琦漫把目光从窗外收进来,是天煦。
“琦漫,你在哪?”
“我在公交车上,现在到犀浦。”
“天哪,怎么不早说,你又是一个人,真叫人不放心!”
能独自跋涉两千多公里来到此地的人,从郫县到成都,又有何难的?琦漫没有再回复,她望见灰天粉地的小镇上空泛起了太阳光,苍穹的眼中滑过几只飞鸟的影子,看不清是乌鸦还是喜鹊。
取完钱的时候已然七点十五分有余,再过十几分钟晚自习就要开始,老师总会在晚自习清点全兵,这令琦漫的心全系返程公交车。好容易车来了,却“唿”地在琦漫面前一啸而过。琦漫小追了几步,眼看希望落空,索性折回来。那司机见站不停车,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这时一个摩托青年出现在琦漫面前,他额前的刘海像战败的旗帜迎风乱飞,年轻人端详着琦漫,眼睛突然一亮,仿佛瞄上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他朝琦漫笑了笑:“等急了就上来吧,到广院五块钱!”
反正回去也是迟到。琦漫还是气急败坏地上了那男子的车。
摩托车载着琦漫在那颠簸的道上超速行驶,车尾的排气管里狼烟滚滚而出,新旧不齐的摩托装备别有悬念地组合在一起,但似乎少了件什么。
风很大,在琦漫的耳畔猛烈地咆哮着,琦漫的双目被风沙吹得睁不开,单薄的身体在风中瑟缩起来。眼前的景致似乎越来越不对了,那车弯向了一条陌生的小道,小道穿过漆黑的稻田,稻田在暮色之下如同浩淼的烟波,一望无垠。
“这是去哪,走错路了,喂!”琦漫对着青年的耳朵喊道。
“我这是抄近路,替你报那辆巴士的一箭之仇啊!”
青年的话骗不过琦漫的直觉,她终于感到大事不妙,拼命在包里摸索手机,她要报警!可是慌乱之下,她但终究什么也没摸出。琦漫的身体越来越厉害地颤抖着,她的脑袋里瞬间空白一片,除了天煦那张不羁的有点欠爱的笑脸,简直就像个失忆的人。
摩托在一间红砖黑瓦的破屋前停下来,里边走出三两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其中有个年长一些的,体形肥硕得无边无际,络腮胡子爬满了他的半张脸,眼里寒冽的杀气直逼人心。他笑眯眯地对摩托青年说:“兄弟,马又需吃草啦?”
“大哥,怎么样,快吧?”青年对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说话。半晌,琦漫如梦初醒地开口了:“这是在哪?”
“小妹妹,不要急,马力已尽,马儿要吃草了。”人称“豆腐王”的络腮胡子笑得龇牙咧嘴,随即很豪放地哈哈哈大笑,那声音像洪钟那般刚亮,“你先进来休息休息,一会油装满了再给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有脚!”这句话说得很有冯琦漫的个性,坚韧而执着。她转身朝来时路跑了几步,谁知摩托青年在后边一把拽住了她。青年抓得琦漫的手臂生疼:“豆腐王让你回去休息算是对你客气了,你就给乖乖回去,否则伤了你,对你我都不好!”
琦漫挣扎着向外跑,却被拉进一间屋子,屋里漆黑一片,霉臭味和尿臊味充斥着里边的黑暗。那是黑暗处更黑暗的地方。有几个女孩在里边嘤嘤地抽泣着,看不清她们的模样,恐惧感令琦漫的脸煞白起来,她木木地站在紧锁着的门边上,像具立正的死尸僵在那儿。琦漫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她明白了一切,泪便迫不及待地夺眶而出。
窗户被防盗铁杆严严实实地稳扎着,令人绝望。
这样的夜半恐怕只有在鬼片中才会出现。万籁俱静时,哭泣的女孩已不再哭泣,黑暗中除了琦漫,其他女孩都睡着了。兴许她们先于琦漫几天就到了这鬼地方,琦漫这么想着,莫名地产生几许隐恻之心。琦漫抬头望望窗外,连红色的光韵也没有,这大概就是传说中死不见尸的乡旮旯。
这时,静谧之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从隔壁猛灌进屋来,所有女孩都醒了。门下方的罅隙里透进几寸光亮。隔壁就连打来电话的那个人说些什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喂,臭豆腐,叫你办的事情你给我办得怎么样了?”说话的人显然资历比豆腐王老许多,那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您别急,才弄到九个,还差一个,再给我一天时间,一定给您补满十个!”豆腐王在电话里低声下气的口吻很难让人想象他使唤摩托青年的时候是那般底气十足,气震山河。
“你他妈个没用的东西,叫你办点事怎就这么难,就你那么拖拖拉拉的,能成什么气候,亏我还让你整天跟我称兄道弟的,你有个屁资格啊!”
“那您的意思是?”
“明天中午到德民巷老地方给你要人,下午三点去云南!在我没到之前,你必须把上次的那批货给处理了,否则提你脑袋来见我。”
琦漫联想出那臭豆腐点头哈腰的样子,知道自己马上就不再是自己了,她会被卖掉,卖去哪里,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很快就不再是女孩了,那将多么可怕!这对琦漫来说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干脆。她预知着未来的一切,但泪不由自主的还是那么滑落了。
柒
那夜谁都没睡,吵吵嚷嚷的声音令黑屋子里的几个女孩感到更加惶遽不安。隔壁那三两个家伙正在开“庆功宴”,最吓人的是豆腐王刚烈的声音——
“这几小丫头,单眼皮五千双眼皮八千够我们逃到哪去!”
“不管怎样龙哥总算看开了,晓得要逃了,否则我们早被那帮黑心警察给捉到太平间去了。”
“万一走散,谁都别说什么,千难万险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要成功,喝!”
“喝喝喝!”
……
这夜对琦漫来说不知是怎么过的,她在隔壁喧闹的碰杯声中沉下头去。黎明破晓前,隔壁的喧闹声逐渐消退,琦漫从朦胧中醒来,半醒半睡的几个小时里,她似乎梦到了些什么。
几个同病相怜的女孩模样依稀可见,有的看上去比琦漫还小一些。琦漫一下打起精神来。她逐个打量着她们。最边上睡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她看到女人的嘴角带着殷红的血斑,鼾鼾的鼻息声即将打破黎明前的死寂。琦漫不觉有点害怕,她刚想把目光收回,蓦然瞟到白领旁边还蹲坐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那女孩穿着崭新的高中生校服——深蓝色上衣和米色的格子百褶裙,天哪,她才多大啊!她根据常识判断,她只是个刚进高中读书的孩子。
女孩正睁圆了眼睛看着琦漫。
琦漫的手心莫名地凉起来,心里“咯噔”了一下。
大眼睛拉过琦漫的手,把她带到对角线的墙根下。她拨开地面上的茅草,露出一条绷紧的电话线。
“是电话线!”琦漫顺着电话线延茅草覆盖的地面摸索而去,电话线直通向隔着两室的那堵墙。墙是用报纸糊着的,撕开报纸就可见青砖砌成的墙面,墙根下是块断砖,因为缺了另外半块而形成一个鼠洞大小的缺口,电话线就从那个缺口通向隔壁屋子。由于线不够长,绷紧的绝缘皮层被断砖磨破,里边的细线电缆依稀可见。断砖上边叠着的那块砖整个儿是合上去的,红色的砖色与整堵墙的青灰色格格不入。
大眼睛与琦漫对视而笑,琦漫将它轻轻一推,砖倒了下去,她们从洞里看到一个硕大的东西堵着洞口,是电话。两个女孩从空隙里看到三个男人趴倒在一张八仙桌上睡得鼾声滔天,不知哪只肘关节支着桌面的手在半空中晃了晃,再倒下去,这一倒碰到了桌上的蜡烛,烛光跳了两下便熄灭了。蜡烛随着八仙桌的斜面滚了几下便“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他们竟睡得全然不知。
大眼睛朝琦漫点了点头,随即她的目光在微亮的空气里周旋着。琦漫拿起听筒刚想拨110,却按下了天煦的号。
“喂,我是琦漫,中午去德民巷救我啊……德民巷……”
“什么?大声点,给我大声点,你在哪?喂,喂……”
“不能大声啊……反正你……”
女孩拽了拽琦漫的衣服:“天快亮了,你小心大胡子啊。”说着就把琦漫的听筒复了位。
琦漫心灰意冷地靠墙坐下,一语不发,她乜了一下大眼睛。大眼睛正神态自若地整理着那块红砖和墙上的报纸,仿佛什么灾难都已经过去。
翌日午时,女孩们被绑上了一辆面包车,随后被送到一个离破屋很远的地方。
逼近晌午时分,面包车在一个颓败的小工厂前停下,工厂里死气沉闷,唯有一棵葳蕤的梧桐树诡异地疯长着。那里有蜘蛛霸道地在生锈的器械上耀武扬威,死了的老鼠连野猫都不瞧一眼,这俨然几千年没被使用了。简陋的装备器械、落落大满的化妆品纸箱,一看便知是生产过冒牌产品的窝点。
豆腐王那帮人在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却迟迟不见有人到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开腔了:“他该不会甩下我们兄弟三人先逃一步了吧?”
豆腐王敲了一下瘦猴的脑壳:“呸,去他妈的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懂个屁,龙哥是那种人吗!”豆腐王一个唾沫横飞至瘦猴脸上,瘦猴很没趣地低下头拔了根烟叼在嘴里。
这时工厂大门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卡车上的女孩们面面相觑,想必交接班的恶棍头子已经派人来了。
卡车储货箱外头突然一片混乱,然后有个声音响起:“不许动,通通举起手来!”
“谁来了?”一个女人问,接下来车厢里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卡车的后储室大门关得老紧,谁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怎么了。
那群人是女孩们千盼万盼的警察,可是豆腐王颇有心计,早就抓了个女孩当预备盾牌,而这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琦漫。琦漫心想糟了,只好等着上天来安排这一刻的命运。
豆腐王看到警察,顺手挟过身旁的琦漫,一手持刀逼在琦漫的颈上,大喊:“你们撤,你们快撤,再不撤我就……”他做了个割喉的动作,要挟着身着制服的人们。
这时两个警员拷着一个长得青面獠牙的黑皮肤进来,此人头部植物倒着长,头顶一毛不拔如电灯泡,脸上杂草丛生如热带雨林。这就是他们的龙头老大。走在最前的干警对着那仨家伙说:“你们平时最听他的话吧?”干警回过头命令龙头,“那现在你说,让他们把这些女孩放了。”
他们的龙哥这会儿再也“龙”不起来了,他朝那三个家伙点了点头,示意放人。摩托青年低着头顺从地走到警群中去:“我还年轻,你们就给我一条生路吧,我没杀人。”
豆腐王狠狠地瞪了龙头一眼,随即他的银盆大脸变得通红,张开血盆大口就骂:“真他妈的亏我跟了你那么久,姓龙的,今天我可比你威风,我豆腐王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他们这些纸老虎?!”
这时瘦猴也低下头走向警群,剩下琦漫被豆腐王勒得“嗷嗷”直叫疼。
“你们真他妈的都是叛徒!”豆腐王怒发冲冠,一个飞刀过去刺中瘦猴的后脑,瘦猴瞬时血浆迸射,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你给我住手,配合我们回所里,我们会从轻定罪!”一个干警说道。
琦漫的脸开始发青,人没出声,差点就晕过去。死到临头,豆腐王面朝苍穹狂笑起来,颇有壮烈气魄的说:“我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还没说出,豆腐王的后脑被什么狠狠给砸了一下,他用手一摸,满手是血。回头一望,原来是围墙外两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在朝他猛砸石块,一个是天煦,另一个便是舟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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