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了很多，”和珅坐回了椅子上，“是因为高兴还是忧伤呢？”

“高兴，”我脱口而出，“太高兴了。”

“你不想家吗？”他又接着问道。

“你要赶我走？”我从这话中嗅出了危险的意味。

“没有，”他抬眼望向我，“你说你本性漂泊，莫非到了哪里都无以为家，因此才根本就不想家，因为你总是在追寻下一次漂泊。”

这番话叫我为之心惊，知道他暗指之前的出走，尽管那不是我的意志，但却无意间切中我的本性。我的确是讨厌回家的，但我并不讨厌这里，然而我也没有把这里当家，这只是我热爱的花园豪宅，有着赏心悦目的人和事。我不归属于任何群体，但我也并不那么潇洒，我无法随时挥手告别，因为出走总要许多成本，道路多艰景色也未必好。

“我也不想漂泊，”我淡淡地说道，“我讨厌过节的时候，因为我与亲戚们处不好，明明没有感情却要聚在一起，脸上堆满虚伪的笑说无聊的话，到了关键的时候没一个愿意帮忙，这纯粹是浪费时间而已。”

就是这样，我爱阙月而厌圆月，除了像伊达政宗的脑袋，这便是另一个原因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却听他说道，“只有经受了这样的磨练，你才能放弃对他人的幻想，万事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你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等到他人只能仰望你时，那苦难反倒变成了财富。”

“和大人，”我惊讶地看他，“莫非你……”

“这确实是我的亲身经历，”他微笑着看我，“你一定也感到奇怪，怎么我从来不与亲戚来往，因为我与他们早就绝交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和琳这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弟弟，我们同甘共苦相互扶持荣辱与共，虽然相隔万水千山却始终思念对方，他也是我为数不多相信的人之一。”

“现在可算得势了，”我笑着问道，“你那些倒霉亲戚可都是什么下场？”

“我可没那闲工夫，”他冷笑一声，“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打算与他们为难，只是两边老死不相往来，早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很少将情绪宣泄出来，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回，尽管这情绪是负面的，却比他严防死守的时候感觉真切。如此我的胆子又大了些，与他天南地北一阵海侃，但常态总是我说他听，因为他喜欢西洋的事物，总要求我与他再多讲些。不意间冒出对天朝不敬的话，他也总一笑置之而没有训斥，只说别在外边说漏了嘴。

不知不觉蜡烛短了大半，我的瞌睡虫再度爬出来，正想着这情境该当如何，他却体贴地开口说道：“困了就睡一会吧，我替你守着时辰，到了点再叫你起来。”

我连连答应着倒头就睡，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醒来时身边已空无一人，我想和珅应该上朝去了。他最终还是没有叫醒我，又也许是我睡太死叫不醒，总之现在早已过了预计的时间点，想要偷摸出去是不可能的了。那只有暂且再逗留一会了，我趁机将他的房间仔细打量了一番，除了一台西洋座钟和大型帆船模型，多宝格上都是青花珐琅等各色贵重陈设。看来他喜欢华丽繁复的装饰，但桌椅又都是晚明的简约款式，这样混搭出来的效果倒也很好，既不过度装饰也不感觉凋敝。

香炉里不知燃的什么香，很让人感觉心旷神怡，我循着那香味一路寻去，最终目光却被桌上的铜镜吸引去了。那是一面嵌螺钿的镜子，典型唐代风格的工艺，或许还不是仿品，这真有可能是个古物呢。如此想着我便兴奋起来，小心地将镜子拿起来，但镜中映出的人影却惊得我差点将镜子扔出去。想想把我卖了都不值这个钱，于是仍旧牢牢捏在手中，又忐忑地瞧上一眼——没有看错，没可能是光影的问题，这个人的的确确不是我。

“你好啊，”镜中人开口说话了，“附身到我身上的怨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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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话声音是何其熟悉，我立时认出了她的身份，只是我未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开场白，果然节操兄已经光荣许久了。

“有件事我必须更正一下，”我忍不住咳嗽两声，“虽然我们同样是穿越来的，但我比你早到得多，而你是穿越到我身上来的。”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她显然很难以置信，“一个穿越者被另一个附身，这在我读过的上百本穿越小说中，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不是桥段才有挑战性嘛，”我毫不在意地说到，“我还以为是我孤陋寡闻了，既然连你这种资深读者都表示意外，那作者也还是值得夸奖两句的。”

“不对啊，”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既然你也是21世纪穿越来的，那你应该很清楚和珅是什么结局，你不想着赶紧找条出路，还成天待在这里醉生梦死？！”

“真是不好意思，”我耸了耸双肩说道，“我就不信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而且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调调了，倘若穿越到元末乱世，是不是非要跟朱元璋那个丑男……话说由他出任穿越男主角也实在惊悚了些……不过在这个审丑成风的年代反而会出奇制胜也说不定……”

“你扯得也太远了，”她铁青着一张脸说，“就算你有失败英雄的情节，和珅也离英雄差十万八千里，他是个贪赃枉法的大奸臣，不能因为跟皇权冲突就认同他！”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年头连红会都不能信了，你还去相信清史稿那玩意，努尔哈赤还端坐而崩呢，不合逻辑的事多了去了。”

“就算是如你所说，”她仍力图据理力争，“命运指引我们来到此时此地，一定是为了叫我们完成某个重任，只有生于21世纪的我们才能完成，绝不会让我们无故地毁灭于此处！”

“这想法还真有趣，”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的意思是说，历史其实是由一群穿越者创造的，只要一刻停止穿越这个世界就会立即毁灭？！”

“我没有这样说……”她明显着慌了。

“什么命运的指引，”我止不住满脸鄙夷，“这只是时空的错误，只是一个概率事件，你我只是碰巧撞上而已，你确实是想太多了。”

周围沉寂了二三秒，镜中的那张面孔先是惊愕，随后转为极度的恐惧了。

“不，你不能这样，”她似意图突破镜面，“既然我穿越到你身上，这个身体也该有我的一半，你怎么可以选择这种结局，我可不想死得那么凄惨！”

“你还真是一点不客气，”我冷冷地说道，“别在我面前摆主人翁的架子，也别跟我扯什么共同开发，我的原则就是坚决不跟恐怖分子谈条件。”

“我会想办法说服你的，”她仍旧不服输，“每次你照镜子我都会出来，每次都要不停跟你说，说到你回心转意为止！”

“那你可就不能怪我了，”我缓缓地将镜子扣下，“你就在那无尽的黑暗中，哭喊吧，哀求吧，挣扎吧，然后死吧……”

说来也巧，就在镜子刚刚被完全放下的一瞬，身后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随后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莫非是我听错了，你在和谁说话，怎么这么吵？”

“没和谁说话，”我堆起满脸笑容回头，“只是一个人闷得发慌，想起以前读过的诗集，就自言自语念了两句。”

“原来如此，”他进来时顺手带上门，“不过风格也太奇诡了些。”

不管他究竟听到了多少，我是不打算和他继续纠结此话题，于是赶忙小跑着迎上前去：“怎么今天回来得那么晚，又为朝廷忙得不可开交了，赶紧坐下喝口茶歇歇吧！”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来，偏过头奇怪地望着我，我方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当，这太像对归家丈夫说的话了。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半晌，见我也没什么话要说，他又继续将外氅解下来，我想想这氛围实在诡异，便伸手要接过他的氅子。他又打量了我好一会，想是要说些什么，但却仍旧止于沉默，最终并毡帽都交给了我。

我的目光再度落到那双手上，之前只有喝药那回这样端详过，如此纤长白净的一双手，却有着十分粗大的指节，眼前的富贵终难掩他罹难的命格。

“怎么还站在那里，”当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到椅子上，满脸笑意地说道，“你不去把衣服放好，难道还要服侍我脱靴子，真把自己当这屋的丫头了？”

我被他一通调笑扰乱了心情，气呼呼地将衣帽往床上一甩，转身却发现他亦来了里屋。若是以前的话我已经吓坏了，可现在我却一点都不害怕，还直勾勾地与他对视起来。天知道我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但我有一种注定的感觉，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事情。直到他将我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然后拥我入怀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就只剩我的心跳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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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特别热情，”他在我耳边低语道，“弄得我都有些害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又要离开了？”

“我从没想过离开，”我仰起头与他对视，“我一直很喜欢这里，想跑就真是鬼上身了，跟我本人没半点关系。”

我又说出让人难懂的话了，但他却没打算深究这些，心情愉悦地圈起我的腰，抱着我在房间里转起圈来。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连连捶打他叫他停下，最终他坐到了床沿上，却将我搁到他的大腿上坐着。我只觉这姿势太过亲昵，他却更快地将我紧紧圈起，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将我的惊呼尽数吞入口中。

他再三努力试图与我嬉戏，我却奋力将牙关紧紧闭着，不多时他便将我放开了，眼中满是疑惑不解的神情。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抢先将手背贴在他唇上，“我喜欢你，不是一般的喜欢，可我不知道能不能发展下去，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清楚。”

“我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好最近也有一桩大事要忙，等忙完了这阵子的事，你也差不多能给我答复了。”

“什么事啊？”我又要好打听了。

“丰绅殷德和十公主都大了，”却听他说道，“皇上已经交代了，年前就择个黄道吉日，将二人的婚事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