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虽然是冬日却不十分冷,我便搬了太师椅到院落中,在身上盖床被子懒洋洋地晒起太阳来。之前苏卿怜说我深居简出,这话倒是一点都不假的,最近非但不见和珅来找,连宫里都很少来宣我了,于是便落得越发懒散了。
“你可是要升仙了,”一个软糯的声音响起,“外面都议论得沸沸扬扬了,一看你却在这里逍遥得很,感情你完全没当回事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微睁双眼望向她,指了指身旁的另一把太师椅,那粉色的身影便翩翩地来了:“在这里放了另一把椅子,莫不是你原本在等什么人,却叫我给搅了局了?”
“这椅子就是给你备的。”我闭上眼继续晃。
“真没意思,”她叹了口气,“我还以为马上就可以改口叫你妹妹了。”
“什么妹妹,”我摇了摇头,“你难道要搞义结金兰,有血缘的都未必靠谱,那些虚的就更没意思了。”
“你又说些悲凉的话,”她凑近了来,“不过你明知我的意思,哪里是说什么义结金兰,那日你从爷的寝房走出来,整个院落的下人可都看到了!”
那天的情形再度浮上眼前,想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过问和珅有什么法子出去,他竟然说拿被子蒙头出去。男人们的想法大同小异,不外乎坐实关系断你后路,没想到我竟把门一推走了出去,立即震惊了满院落的下人。我不用回头都知道,身后的他脸色有多好看,当时的我恨不得横着走,那可真叫霸气侧漏啊!
“听你像是来撮合的,”我不再回避这话题,“这在我们那边真是没法想象,你应该拿把菜刀剁了我或者阉了他……”
“然后我再去自尽?”她急不可耐地打断我,“你说的就是河东狮嘛,我们这里也有的,但这轮不到我来做,应该是夫人剁你才对。”
“她才没这么厉害,”我笑着摆了摆手,“我们那边都是一夫一妻的,你羡不羡慕那边的女人,这你可一定要老实回答。”
“也不在外面偷偷摸摸的?”她想了想问道。
“这倒是禁不掉的,”我又补充说道,“但是情人生的孩子得不到承认,就算是国王也不能立私生子当王储,妻子就算输了感情也还是赢了其他。”
“那倒还是不错的,”她点了点头道,“但我这种人是不能渴求那种际遇的,即便到了那里也是男人偷养的情人,年纪大了色衰爱弛连谋生都成问题。”
我知道她又在说些自伤的话,她始终忘不了姑苏歌女的出身,先被苏州知府王亶望纳为妾,后王亶望因虚报数百万以上旱灾被劾诛死,她亦为戟门侍郎蒋锡棨所得而献于和珅。二十年间无一日得以安生,真可谓迁徙流离花悲月惨,或许俏皮只是她含笑的伪装,初见时的一丝疏离才是真正的她。
“别去想那些事了,”我握住她的手,“你现在也是富贵人家的主子了,切不可常说些不详的话,否则成不了永远福寿之辈。”
“我果真没看错你,”她亦紧握住我,“你我同为苏姓女儿,本应若姐妹般相处,如今我劝你从了爷,既是真心为了你好,也是存了一番私心。”
我好玩地打量起她来,实则是为了那句“苏姓女儿”,未想到她竟知道西洋人姓氏后置,想来定是从和珅那边耳濡目染的。
“你与我们都不同,”她神情很是认真,“你是清白人家的出身,还有别人没有的才干,又讨得众皇家人的喜欢,将来定能谋个侧夫人的身份,若能生下一儿半女连我也能沾光呢。”
这就是她所能企及的幸福了,我不能以现代观念横加批判,于是只能一笑置之:“我再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一天爷没了,这园子产业都没了,你打算往哪里去?”
本来是不当回事的,但看到我认真的神情,她便也认真起来了:“那我也不活了。”
不去理会她的疑惑,我将她的手越发握紧了些,思绪却飘到了虚空之间。
——喜庆的分割线——
是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固伦和孝公主与丰绅殷德在此黄道吉日举行了婚礼,彼时二人都还只有十五岁。仪仗队从皇宫浩浩荡荡地出发直达和府,街道被围观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随行车马带来大量御赐珍稀嫁妆,由太监唱报了许久还不见完结。包括乾隆皇帝在内的许多皇室成员都出席了,使得这场婚礼的规模空前盛大,筵席的桌子一路摆到了露天场地。
但这些全都与我无关,此时我只管与苏卿怜还有屋里的丫头们打牌,连长二姑都没有资格出席宴会,像我们这样没头没脸的更凑不起热闹。只不过有件事确实可恼,我与苏卿怜先后差了丫头去厨房要吃的,都被以各种理由驳回了。远处喧闹的声音传过来,眼前的我们却腹中空空,我霍地一声立起来,气势汹汹地往厨房冲去……
须臾我提着大小食盒回来了,丫头们纷纷赞我有办法,只有苏卿怜迟疑着不肯动筷子:“我怎么觉得,这该是筵席上的菜,你不会真的……”
“见着好就顺回来了,”我毫不在意地说道,“放心我拿的时候没人看见,那边肯定会重新再做的啦,大家开吃啊开吃啊。”
“这可使不得,”她将食盒推到一边,“一旦被发现可难以收拾,你快点给我还回去吧,姑奶奶我可求你了。”
本来丫头们都被这话镇住了,但我带头开吃她们都挨不住,不一会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连苏卿怜都忍不住夹了两筷子:“反正我也是跑不脱被开罪了,既如此不能白担了这罪名,不过你别存什么侥幸的心思,我看被捉也就是眼前的事了。”
“你太悲观了!”我安慰似的拍了拍她。
有些事就是邪门得很,不能说一说立马灵验,就比如眼前的状况,房门突然大开和珅走了进来,屋内众人在那一刻噤声了。
“都给我退下。”
得了赦令似的全跑光了,只留下我一人愣在那里,看他一步步往这边逼近,我急忙跳起来大声疾呼:“我就偷了你一只鸡!”
“不止吧,”他扫了一眼那乱象,又往这边踏出一步,将我一把丢到炕上,“瞧你那点出息,给我添什么乱呢,你知道给皇上上一道空壳菜有多惊悚吗?”
“我错了。”我蜷成了一只虾米。
好半天都没听他再说话,忽然我感觉到了他的怀抱,然后他把头沉沉地倚进我的肩窝,我也配合着他一动不动,因为我十分贪恋这种温暖。只觉他的手来回在我的腰间逡巡,弄得我痒痒的伸手将他拨开,他却再度回归还用力摁了一下。我一时方寸大乱想要直起身,却被他面朝下扣在炕上,手脚乱蹬像只翻面的王八,之后连他的体重也压了上来:“怎么才一些日子不见面,你就宽了这么多,要是变成肥妞我可不要你了。”
他还在恶意揉捻我的腰,我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反唇相讥:“你这老头子,居然先挑剔起我来了,本姑娘还没嫌弃你呢!”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他伸手扳过我的脸,“当真一点都不怕我了?”
我赌气地瞪着他,却发现他没有生气,不知为何还很愉悦似的,勾起我的下巴就来了一个绵长的吻。这回我没来得及阻止他,但并不讨厌这新奇的感受,原本僵硬的肢体也逐渐放松下来,甚至尝试着回应他的追逐。他满意地结束了这个吻,将他的额头紧紧贴着我的,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唯有彼此的呼吸清晰而强烈。
“你快放开我,”我无力地推着他,“我的脖子要被你拧断了,还有这姿势太难受了,我快要被你压扁了……”
他闷哼一声放开了我,同时坐起来整理仪容,我正庆幸他终于要去忙了,却见他突然回过头来:“等那边的事情结束,我马上回来你这边,可别一个人睡死了。”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直到他走了好一会,我方意识到究竟答应了什么,今天晚上又将要发生什么。我捂着滚烫的脸倒在炕上,为他那直白的话语,也为我的毫不矜持,可我心里却是甜蜜的。有些许忐忑却有更多期待,我知道我爱上了他,虽然我清楚最终的结局,但我却有着化为灰烬的决心,只为将这一刻灿烂到极致。
我打开衣柜挑选起衣服来,一时间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我才发现他送来的洋装那样多,有许多还是完全没穿过的。但我最终仍旧选定那件白色的,之前在三国杀大赛上穿过的,那时就感觉很有“黄金年代”中的女王范儿。如今想来伊丽莎白号称“童贞女王”,象征永远的神圣庄严不可侵犯,实则也符合我眼前的境况,我也是以纯洁的爱意和身体在等待着他。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镜中的幽魂小姐不合时宜地出现,但我心情大好没有搭理她,只顾着欣赏镜中自己新嫁娘般的身姿。我张开双臂幸福地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躺倒在那张宽大的床上,将衣服上的素纱盖在脸上,闭上眼睛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梦游的分割线——
不知不觉我竟然睡着了,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梦境,但我却无法从中醒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和珅用三尺白绫自尽。可我一点都不感到恐惧,如果死是必然的结局,那就让它到来,只要活着时尽兴没留下遗憾。如此想着便在墙根坐下,此处的时间却静止了,预想中混乱的后续场面没有出现,天空与大地先一步碎裂,眼前的场景突然崩塌了。
我向永无止尽的深渊坠落,一双有力的臂膀稳住了我,我道了声谢,却在看到那双手的时候怔住了——不是羊脂白玉的扳指,而是天青色的宝石戒指,皮肤的色泽也深了一些,肌理也不那样细致了。
我疑惑地抬起头,嘉亲王的脸映入眼帘,我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等一下,”他抓住我的胳膊,“刚才话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跑了,你也太没有礼貌了吧。”
怪不得场景突然切换到花园,本来我应该在房间里待着,原来是她趁我睡着偷跑出来。
“时候不早了,”我低着头说道,“我该回去休息了。”
“你就喜欢玩这些手段,”他将我拽到跟前,“前一句说如何想我,想跟着我离开这里,后一句又说要回去了,上次在御花园时也一样。”
“王爷,”我硬着头皮说道,“不要太引人注目了。”
他听罢松开了手,躲避着人声离开了,我当即松了一口气,思忖一仆二主的混乱戏码要如何收场。我是不可能说出真相的,那就只有躲着他不见了,想到这里心却突然猛地下沉,我知道这来自与她的共感。初开始我没有当回事,但那感觉却越发强烈,压迫着我又夺走了我的呼吸,最终眼前的灯火在一瞬间全部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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