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二,晴。
正午的阳光,垂直的照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
老管家穿着丧服,直挺挺的跪在吴是非的书房前,脸上的表情满是懊悔跟自责。
书房的门紧紧的关闭着,两个捕快守在门前,他们虽然毫无表情,但双手不停握拳再放松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们。
这是紧张跟不安的表现,人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自杀,换了是谁都会害怕担责。
“老人家,你先起来吧。”燕丹平静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
老管家用手撑地,颤抖着要站起身,燕丹身后的乔三见状,忙跨前一步双手拖住对方手臂将他扶了起来。
负责看守吴是非的两个捕快一见到燕丹慌忙行礼:“燕大人!”
燕丹点了点头,道:“你们两个去把仵作找来。”
两人齐声应和,随即快步离开。
燕丹走到书房前,一把将书房的门推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书房里的软塌是吴是非平时做休息之用,此刻他平躺在那里,脸上表情安详,手里还握着一块瓷器碎片之类的东西,手腕处两条血痕,软塌之下一滩血水。
老管家见到吴是非的尸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忍不住放声痛哭:“老爷,都怪我......”他哭喊了一会,又猛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
燕丹斜了乔三一眼,乔三立刻会意,立马又将老管家扶起来:“老管家,事情具体是怎样的,你跟这位燕大人讲讲。”
老管家止住哭声,断断续续地道:“我姓丁,街坊邻居都叫我丁管家,我跟着老爷已经十五年了。”
丁管家擦了擦眼泪,接着道:“昨天傍晚时分,我给老爷送饭,按照这位乔捕头的吩咐,饭菜一送进去,人就出来在门口等着,老爷吃完再开门叫我进去收拾碗筷。我在门口站了约一刻钟,突然听得碗摔碎的声音,随后老爷便叫我进去把东西都拿走。”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这碗碎了就碎了,我当时收拾好就拿去扔了,想不到老爷他藏了一块碎片。今天早上听到门口两位捕快大爷的谈话,才知道老爷割脉自杀了。”
“燕大人,仵作来了。”
这时仵作在两位捕快的带领下,已经来到书房门口。
燕丹对仵作点了点头,道:“请先生检验。乔捕头,我们先跟丁管家到外面等。”
仵作对燕丹作了一揖,抱起工具箱走到吴是非尸体前开始检验。
午后阳光西斜,光线透过门窗照在吴是非苍白的脸上,显得说不出的吊诡。
仵作站起身,脱下外层衣物,叠放整齐放入工具箱,走到燕丹面前恭敬地道:“回禀大人,死者检验完毕,无内伤,无刀伤,无中毒迹象,死因为手腕两处割伤,以致于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子时,凶器为一块经过磨利的破碗碎片。”
燕丹挥手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仵作又做一揖,抱起工具箱走出了书房大门。
燕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道:“丁管家,你去通知吴大人的家眷来收敛。”
丁管家眼珠子转了转,沙哑着声音答道:“老爷他孤身一人,没有家眷。”
燕丹收紧了目光,道:“那就麻烦丁管家你来收敛了。乔三,去监牢看看霍兴。”
乔三忙应道:“是,属下这就带大人前往。”
衙门里的监牢阴暗狭窄,即使是白天,也要靠着火把照亮。
刑讯室四面的墙壁插满燃烧的火把,也挡不住从地底下传来的森森寒气。
四周的墙壁都是石砌成的,相当潮湿,墙洞上只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通气口,底下的石砖冷气逼人。
守卫来回巡视,单调而规律的脚步声,牢笼内犯人的呻吟惨叫声,交织成一曲诡异凄凉的哀歌。
霍兴像只螃蟹一样紧紧的被绑在木架上,他的手筋脚筋已经被钟离艳挑断,现在就算是放他走也爬不出多远,把他捆在木架上只是为了方便使用刑具。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捕快正拿着鞭子往霍兴身上招呼,他见燕丹跟乔三两人走来,忙将手里的鞭子往旁边一扔,双手抱拳道:“燕大人,我们什么刑具都用过了,这厮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燕丹朝他摆了摆手,那捕快识相的退到一旁。
“你闯惠王府盗走白玉麒麟是什么目的?”
“你背后还有什么人?”
“你每个月从吴是非手里敲诈十万两做何用途?”
霍兴同样没有回答燕丹的这几个问题。
满身鞭痕渗出的血水跟衣服粘合在一起,发出一阵阵刺鼻的腥臭。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不停起伏的胸膛只能证明他还在呼吸,至少是活着。
听见燕丹的问话,霍兴耸拉着的脑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刺耳的笑声让人听着不禁皱起眉头。
他猛然一抬头,张嘴喷出一口血水。
燕丹在霍兴抬头的一刻,人已经往后倒掠两丈,后背紧紧贴着石墙。
霍兴嘴里的血水不可能喷两丈远,但是可以喷到站在眼前的乔三脸上。
乔三伸手拍掉粘在他鼻子上的半截舌头,开始弯腰呕吐,似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大胡子捕快慌忙上前,伸手在霍兴鼻子下一探,回头对燕丹摇头道:“大人,没气了。”
燕丹像是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淡淡的说了句:“知道了。”说完她转身走出牢房,眼睛瞧也不瞧蹲在地上呕吐的乔三。
黄昏,未到黄昏。
夕阳将燕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黑影,她半眯着双眼,迎着阳光走出知府衙门的大门。
宽敞的街道,人流如潮,有几处人家已经燃起了炊烟。
突然,一道人影闪现在燕丹眼前,那人不声不响,仿佛从地下冒出。
燕丹一惊,后退数步,伸手往腰间一掏,手中长鞭如毒蛇般向眼前那人面门咬去。
那人轻叹一声,伸出两根手指一夹,鞭梢就那样紧紧地被夹住。
燕丹用尽力气想把鞭子抽回来,无奈对方的两根手指就像两块千斤的巨石。
这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夕阳的光线,当她看清楚眼前那人时,忍不住大声骂道:“杨如风,你混蛋,你放手。”
杨如风反手一拉,燕丹整个人都往他怀里倒去,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心,有人暗中盯着你,现在你推开我,我跑,你追我。”
燕丹微微抬头,一下子就迎上了杨如风温厚的目光,她俏脸一红,随即反应过来,左拳打向他的胸口,右拳朝他肚子用力一击。
杨如风后退几步,甩下手中的鞭子,转身拔腿就跑。
燕丹紧随其后,始终保持在十步的距离。
杨如风跑过四五条街,七拐八拐的在一处小巷口停下,燕丹正要开口说话,杨如风忙抢道:“我叫你推开我,你打我做什么,我好心提醒你被人盯梢,你却差点把我骨头都打断了。”他脸上挂着微笑,语气里也丝毫没有埋怨的意思。
燕丹板起脸:“下次你的手再乱来,我就把它给剁了。说吧,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时巷子里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杨如风向燕丹摇了摇手,示意她别说话。
“你这泼妇,今日是疯了么,老子不就摸了一下你的屁股,差点把老子的脸都给抓花了。”
“张麻子,你再不走,老娘我拿扫把赶你出去!”
“臭婆娘,老子就不信......哎,别打别打,你还真拿扫把,我走,我走......”
张麻子边骂边往巷口跑来,杨如风突然把身一横,整个人拦在张麻子面前。
张麻子指着杨如风破口大骂:“哪里冒出来的鸟人,赶紧给老子让开,再不让开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杨如风强忍笑意,对燕丹道:“这厮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该当何罪?”
燕丹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道:“你说的是谁?”
杨如风指着张麻子,一本正经的说道:“我说的当然是这个满脸麻子的鸟人。”
张麻子怒喝道:“放屁!老子就摸了那女人的屁股,又不是杀人放火。”
“老娘倒要看看今天是谁在放屁。”一个四十不到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支扫把,身上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一双普普通通的鞋,长着一张平平凡凡的脸。
她冲到张麻子面前,举起扫把就要朝他脸上拍去。
“住手!”燕丹一声厉喝,那妇人的手随即僵硬在半空。
杨如风道:“这厮已经认罪,我们把他带回衙门。”
那妇人声音微微颤抖,问道:“你们,你们是官差?”
杨如风应道:“我们是官差。”说完一把抓起张麻子,大步朝巷口走去。
那妇人愣在原地,也不知作何反应。
燕丹虽不知杨如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刻还是紧紧跟在他身后。
杨如风走出小巷,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随手把张麻子往地上一扔,喝道:“起来。”
张麻子摔得生疼,也是敢怒不敢言,他颤抖着站起身,低头不敢看眼前的两人。
杨如风道:“头抬起来。”
张麻子的头刚抬起,杨如风一拳就朝他耳边砸了过去。
他只听得耳边一阵风声,身后传来石砖碎裂的声音。
杨如风道:“回头看看。”
张麻子缓缓的转过头,身后光滑的石墙已经是出现了一个大洞。
杨如风道:“官爷我现在有话要问你,要是隐瞒实情,你的脑袋就跟这面墙壁一样。”
张麻子吓得上下牙齿不住打颤:“是,是......是。”
杨如风问道:“报上姓名,作何营生?”
张麻子颤声道:“回官爷,小人张麻子,就在刚才那巷子里开棺材铺。”
杨如风接着问:“今天可有什么人到你那买棺材?”
张麻子想了想,答道:“只有一个人,知府大人的那位丁管家,他找我买了口上好的棺木。”
听到“丁管家”时,燕丹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她定了定神,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杨如风又问道:“你刚才调戏的那位妇人,她做何营生?”
张麻子额头冷汗直冒,咬咬牙,低声回答:“那妇人邓氏,就在我隔壁开个杂货店,平日也就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大家街坊邻居的,我有时也会过去给她帮帮忙做些杂事......”
燕丹突然冷笑一声,道:“平日里你们两眉来眼去,你难免对其动手动脚,今日调戏她时,却不料她一反常态,对你怒目相向,是这样么?”
张麻子有些惊讶,他避开燕丹犀利的目光,回应道:“正是这样,前几日还好好的,今天那丁管家来我那铺子买棺材之后又进她的杂货铺买了些祭奠用品,我等丁管家走后想去调戏她一番,不料想她却发疯了一样,对我又抓又打,大人您看,我这脸上还有几道伤痕。”他指了指侧脸,几道又深又长的抓痕明显的刻在上面。
杨如风厉声道:“念你没犯大错,也被邓氏打的不轻,你走吧,下次再犯,必定抓你回衙门。”
张麻子一听,对着两人千恩万谢,举步就要离开,刚走出两步又被杨如风喝住:“等等。”
“官,官爷,不是不抓小的回,回,回衙门么?”张麻子停在原地,一紧张连讲话都开始结巴。
“从知府衙门到你那里,这中间可还有其他的棺材铺?”
张麻子长吁了一口气,道:“有有有,从知府衙门到这里,还有两家棺材铺,一家叫做‘福记’,另一家叫做‘寿记’,这两家都是做了几十年的老店了。”
杨如风摆摆手,道:“你走吧。”
张麻子这次是真的走了,一溜烟就跑得没影。
“你看出什么来了?”张麻子离开了以后,杨如风不慌不忙地问了燕丹一句。
燕丹略微思索,双眉锁的更深,她抿了抿嘴唇道:“丁管家不在近的地方买棺材,偏偏要跑这么远,这点值得怀疑,他从杂货铺离开后,邓氏对调戏她的张麻子一反常态,按照张麻子的说辞,这两人平日里应该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
杨如风柔声道:“你一人从京城来到这里查案,随时处于危险之中,刚才我是提醒你,不要正面迎着刺眼的阳光,那会让你的视线短暂的模糊,只要你一分神,都有可能被人袭击。至于丁管家跟杂货店的女人邓氏,这两人并不会武功,他们对你威胁不大。”
燕丹冷冷的“哼”了一声,刚才从监牢里一走出知府衙门,眼睛眼睛一下子无法适应强烈的光线,所以她才半眯着眼睛走路,想不到杨如风会突然出现,如果出现的是其他人,此刻她是否已经受伤?
杨如风微笑道:“你心里已经承认我说得对,嘴上却不想说感谢我的话,所以你只有‘哼’。”
燕丹朝他翻了个白眼,冷冷道:“哼!”
杨如风笑得更灿烂了,他学着燕丹的样子,也跟着“哼”了一声。
燕丹气得脸都红了,一拳就朝杨如风的肚子砸了过去,“噗”一声闷响,她的这一拳就像砸在一块坚硬铁板上。她疼的倒吸一口冷气,收回拳头,双手不自觉的手掌。
杨如风温柔的看着她,问道:“手疼么?”
燕丹气的一跺脚,挥拳朝他脸上打去,就在她的拳头快要砸中杨如风下巴的时候,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杨如风苦笑道:“你把我下巴打坏了,还怎么吃东西?天快黑了,请你吃饭去。”
燕丹收回拳头,瞪了杨如风一眼,从容不迫地道:“今晚我不把你吃穷,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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