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闹得不可开交,大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屋里安静了一下,此时黎明的第一束光线已照亮了贝内特家的窗户,这个时间虽然还稍显过早,但有人来敲门已经算不得是什么意外情况,为了摆脱纠缠,离门厅最近的嘉丁纳先生不顾自己行动不便,第一个走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外头站着卢卡斯家的女仆。
她的胸前捧着一副套着印花布套的画,画框的上沿越过了她的头顶,可见的是一副大作。
嘉丁纳先生见到女仆吃力抱着画不禁愣了一下,在他愣神期间,女仆在贝内特家众人的帮助下卸下了画框,她喘着气对玛丽交代说丹尼尔少爷让把这副画送给她,并带口信说他对她致以万分的谢意。
玛丽还未回话,贝内特太太就迫不及待地把布套掀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布套底下缓缓露出了玛丽的半身像。
随着画作的显露,在场人的眼睛忍不住来回在画像与玛丽本人间来回巡视,大伙儿或多或少都露出了异样的神色。
伊丽莎白行事公正,在这个家里向来挺有话语权,许多话别人不好讲,但由她来讲却不显窘迫。
她自己也知道这一情况,所以她迟疑了一下,低声询问玛丽说:“这是什么意思?”
玛丽没有立即回答,她先是把卢卡斯家的女仆打发走,然后才回过头来朝她耸耸肩道:“要说明白这件事还有点儿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一个行事周全的人在事情对自己有所不利的前提下,为了让这种不利状况不再持续扩大,于是就给事件相关者释放一些超过标准的善意。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如果对方头脑不够灵光,收到礼物就会闭嘴,如果对方头脑太过灵光,这样做就能够试探出对方的态度,以便调整下一步行动。”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伊丽莎白头疼地扶额。
玛丽勾起嘴角笑笑,她正要说话,外头又传来了敲门声。
嘉丁纳先生恼火地再度拉开门,他受够了接连不断找上门来的种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原本想着不管是谁来都要速战速决,但一发现外头站着的人是拉斯家的管家皮尔先生,他便又耐下了性子允许来人说话。
“您好,先生,我这里有一封信需要交给玛丽小姐,麻烦您......”
嘉丁纳先生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来人把信从口袋里掏出来,他二话不说把位置让了出来。
这样一来,玛丽的身影便显露了出来。
“哦,您在这儿。”皮尔管家看上去毫不意外,他一本正经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小姐。”一边说,他一边把信封递出去道:“我们太太临行前把这份信交给了我,她命我务必在天亮之后将它交到您手上。”
“瑞秋?”
“是的,小姐。”
玛丽于是将信接了过来,在全家人催促的目光中,她把信件当场拆开。
“信上说了什么?”贝内特太太扭着手帕,几乎没将信抢过来,她快急死了。
玛丽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总结说:“大致三件事,第一,她为不能跟我去沃尔森庄园参加茶话会的事道歉;第二,她把熊崽子寄放在福尔摩斯少爷那儿,以后他会时不时写信来向我报告它的情况;第三,军舰今天晚上就要出发,行程匆忙,只能写信向我告别。”
她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这种时候还不忘总结个一二三,伊丽莎白古怪地看着她,表情要笑不笑。
不过总体来说,她对玛丽这种简明扼要的阐述还算满意,而不满意的贝内特太太早就惊呼道:“这就没啦?!”
玛丽瞥了贝内特太太一眼,把信递给她,转而对贝内特先生道:“时间比我预想得更紧迫,早饭我不在家里吃,我得去老查理那儿一趟,等我写好回信恐怕我们就得出发。行李就麻烦简帮我收拾一下,你把床底下的皮箱拖出来再往里头装几件睡衣就成。”说完,她也不等人回话,便跑向了对面的牧师公馆。
到了牧师公馆,佣人才把门打开,玛丽就熟门熟路地往餐厅走,她很清楚,这个时间点,老查理如果不出门,必然已经喝起了早茶,因此她人还没到餐厅,便高声道:“老伙计,快把你那副航海图借给我。”
她一出现,屋里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转向她,剩下的一个原本在低声啜泣,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跟较劲似的,嚎哭得更大声了。
“你们还在这儿?”玛丽一见小波顿这要跟她没完的架势就烦,她虽然摆出一副随口一问的模样,但熟悉她的人只要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就会知道她此刻有多不耐烦。
因为有哈里森先生这个陌生人在场,所以老查理尴尬地看着她指指书房没接话。
赫金斯太太落落大方地笑着招呼她坐下,若无其事地说:“我就猜你会过来和我们吃早餐,瞧,我准备了许多,连芝士熏火腿都有,平时我可不准备,你知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大清早吃不了这个。”
赫金斯太太的话很好地缓和了气氛,哈里森先生这才不急不缓地解释说:“我们在你家门口分了手,一进了牧师公馆,这孩子就不肯走,他从进门起哭到了现在。”
玛丽听说丹尼尔没来过,抖开餐巾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做法虽然不出她所料,但她还是觉得有那么点儿不痛快,她皱皱眉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将餐巾系上开始进餐。
小波顿还等着她的进一步动作,结果玛丽竟没理他,他瘪瘪嘴,哭得心肝脾肺肾都几乎从喉咙里呕出来,恶心的感觉在他心里炸开,一路烧杀抢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说:“我差点儿就死啦!”
“事实上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玛丽不为所动地边吃边道。
小波顿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的脚跟猛踹地面,两手死命揪着自己的头发,瞪大眼睛,状若疯癫。
因为憋闷,他就像一个癔症病人一样执拗地自言自语说:“昨天爸爸的曲棍就这么朝着我的脑袋挥了过来,被拦下来之后,他还想挥第二下......如果勋章确实丢了,我就会被活活打死.......桌角都被他打碎了,我的脑袋不可能比桌角还硬......事情根本不想他说的那样,他早就算计好了,就等着迟早有一天事情败露,他一心就想叫我死.......噢,我恨他,我恨他。”
“那你怎么不当着大家的面把‘如果勋章找不回来他准备怎么办’这句假设摔到他脸上,他铁定解释不出来,你也知道他脸皮薄,说不准能叫他因为羞愧当场吐血身亡哩。”
小波顿被问住了,这回他不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干嚎,他狠命揉搓着双眼提醒自己够了,但眼泪却像从刀口下流出的血一样,凶狠无声地往下掉。
那模样看起来又困顿又可怜,玛丽转头煞有介事地对哈里森先生说:“您瞧瞧,下回要是再有人问我为什么挺中意这家伙,我看我得回答说‘我就喜欢他这窝囊模样’。”
“玛丽……”赫金斯先生为难地喊了她一声,那声音欲言又止,音调拖得老长,连赫金斯太太也站了起来,她把小波顿抱进怀里细细安慰,偶尔看向玛丽的目光不乏责备。
“哦,别这样看着我,他们兄弟俩现在这种扭曲的状态又不是我造成的。”
“但你能有点儿同情心,对这个伤心的孩子温柔些。”赫金斯太太不赞同地道。
“嗯他难道是个要人哄要人疼的小姑娘吗”
玛丽毫不客气地嗤笑,她这种态度惹得赫金斯太太神色凌厉,满目谴责。
玛丽受此指责不由停下了用餐的举动,一阵悠长的吐息从她口中逸出,她直勾勾地盯着小波顿的双眼问:“我就问你一句,到底还有什么事让你心里这么不平衡?”
“你问我是因为什么?”小波顿难以置信地道,他的下一句“你难道不知道?”还来不及出口,玛丽已经站起来将餐巾抽出来团成一团摔在了桌上,小波顿的满腔愤懑还来不及发泄一二便被她那骇人的气势所阻断,他的脸憋成了猪肝色。
而玛丽,她一手按住前额,一手扶着后腰绕着餐桌踱了几步,那种压迫感随着她的脚步移动渐渐递增。老查理本来还想打圆场让她有话好好说,见了她这样子,心脏不由砰砰乱跳,自然就灭了念头。
突然玛丽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转过脸来,众人都感到心惊胆战,她却面色平淡地将自己刚刚坐着的椅子往餐桌下推了推。
赫金斯太太犹豫着是否该开口劝她把早餐吃完,她以前虽说有幸见识过几次玛丽突然暴起的场面,但最近这一年这种古怪的毛病都没有在她身上出现过,她以为她已经痊愈,没想到憋了一年竟给她竟来了个进阶版的。
说实在的,她有点儿心悸。
在她犹豫的档口,玛丽心平气和地开口说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莉迪亚有一个不怎么体面的习惯,每天早上,只要她是睡饱了起的床,在经过走廊上的那段路时,她总喜欢用上滑步,时不时的她还要加上一段冲刺……”
说到这里,玛丽忽然停住不说了,她微微偏了偏头看向小波顿,眼镜的镜片因为她的动作闪过一道冷光。
别说小波顿,连最了解玛丽的老查理都听得不明所以。
玛丽为此猝然发出一阵低笑道:“我只要提前一天把走廊上那几个摆放花瓶的三角高脚架移动个几公分,就能够保证莉迪亚从楼上摔下来。”
赫金斯太太惊叫一声,面露惊恐地看着她。
玛丽完全不受影响,她铁石心肠地继续道:“……而我只要事先把她会踩到的地毯折起巴掌大的一个小角,就能确保她不止是折断脖子,而且是以脸朝下摔个稀烂的状态折断脖子。对我来说,毫无痕迹宰了她的办法除此之外至少还有十种。
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有多疼爱莉迪亚,也不是因为我比丹尼尔人格高尚,天知道过去的几年间我有多少次恨不得能送她去和撒旦聊天。之所以丹尼尔做了,我没做,充其量只是因为我有预感我的命会很长,我还想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活着……
如果我察觉到自己快死了,相信我,在我死之前,我不会惦记着多干些好事,只会想着拉住我最讨厌的家伙做垫背。
明白了吗?别习惯性把我说的话当放/屁,我说‘你平时没多尊重他就别要求他会有多疼爱你’这句话全然发自肺腑。”
“他如果有个兄长的模样……”
“啧啧啧”,玛丽竖起一根指头对着他摇了摇,“搞清楚你内心要什么。你得怎样做,他得怎样做,那都是过去式。咱们只说现在,你这个泡在蜜罐罐里长大的坏小子。
你想叫他痛哭流涕地向你道歉,他不道歉,那就让所有人站在你这边唾弃他……哈,这种白日梦少做。
有天赋的人就如同屁股底下坐了金山银山,生来就比常人更难懂‘低头’二字怎么写。他心里有怨有气,你要他低头,不如换成要他的命。既然你干不出来,那么这条路就堵死了。
至于你想大家都站着你这边……哈里斯先生现在就陪在你身边,我猜这位先生压根就没有在陌生人家用饭的习惯,而不论如何,他现在坐在这里了。而说到我,我本来就不喜欢丹尼尔那种孤注一掷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留活路的处事方式,打从一开始我就没和他站在一起过。
至于你最重要的父亲,他如果蠢笨,那不管是你还是丹尼尔,都依旧是他心里值得骄傲的好孩子。他如果聪明,丹尼尔就变成了他心里的一根毒刺,他一有空就不免会想起自己曾经被逼无奈向一个把他当成傻瓜一样耍弄的儿子妥协,而你就是那个同样被别人算计的……白璧无瑕的值得他同情的蠢货。
而现在看来,你父亲只有在涉及到那枚命根子一样的勋章时才会变成傻瓜。你觉得你委屈,但我觉得自作聪明的丹尼尔才是真的可怜。
我很难想象想他这般执拗,难以讨好,步步为营的人,有谁肯拿真心来对待他。
哪怕是我这种有底气理解别人,愿意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的人,也不愿意跟他说太多话。我的想法,正如我今天的表现,敷衍着应付应付而已。如果我手头宽裕,恐怕也只是一张支票的事。”
说到此处,镇上教堂旁钟塔的打鸣声隐隐传来,耳力惊人的玛丽受此提醒,不由草草收尾道:“时间有限,此时此刻,不管在座的各位满不满意,我的解答都得到此为止,还有要哭个肝肠寸断的,但请随意。我手头有件急事,先失陪了。”说着,她步履潇洒地转身从餐厅退了出去。
老查理见此,在短暂的愣神后,也赶忙致歉跟了上去。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帆风顺的人生让他连基本的耐心都没有了。我现在严重怀疑将他推荐给哈里森先生的举动是否正确,我的本意是为他提供一条能够获得生存技能的捷径,而不是一条如何成为坐吃山空继承人的捷径。在这一点上,丹尼尔比他通透太多了。我说这世上果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选了机灵忠诚就不能指望同时兼具沉稳聪慧!”
玛丽说着,伸出手准备扭开书房门,老查理紧走几步帮她把门打开说:“亲爱的,原谅我没听太懂你在说些什么,当然了,我也没费心去听,反正你向来比我更具远见卓识,关于此事我就姑且省省心力不妄加评论了。
不过我能不能趁机提个小小建议,下回你再揭露真相的时候,能不能先花费点精力把我太太打发走。”
“怎么?你会因为此类毫不相干的事被罚跪搓衣板吗?”
“噢,更糟糕,我起码会有两天没得睡觉,对我这种本来就没有多少睡眠质量的老头子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敢打赌今天半夜她就会尖叫着醒过来,就像那会儿她刚得知伊迪丝那事儿时候一样。”
“行了,别耍嘴皮子,赶紧帮我把海图翻出来,我要借用你的书桌以及你的身份写一封信。”
老查理翻找橱柜的动作顿了顿,他转头道:“我能冒昧地问问信是寄给谁的吗?”
“海军新晋上尉劳伦斯.拉斯先生的妻子,同时也是霍金斯上将的独女,曾经的瑞秋.霍金斯小姐。”玛丽拉开老查理的抽屉一边找他的印章一边补充道。
“哦,非常好,但是我不确定一个没有名气的教区牧师突然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士写信是否恰当。”
“老天,别傻了,伙计,我只是需要借用你的社会身份确保那封信能够在递进海军部时通过审查。瑞秋要是不直接从海军部出发,而是能够在附近的酒店先下榻一晚,哪里会需要这么麻烦?”
“是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她才刚刚新婚,可怜的姑娘,真是个不吉利的兆头。我看她这辈子十有八九得‘永远在路上’了,作为朋友你得好好安慰她。”
“我吃饱了撑的~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在连个参照物都没有的海面上找一条相对可靠的航线保证已经被美军瞄上的先遣部队能够逃过一劫,从而间接保下她的小命。”
“噢哦,可是还没正式宣战不是嘛?大使馆还没宣布关闭呢。”
“战争难道是双方站在指定地点朝对方大喊一声‘我要开始攻击啦’才会开始的吗?”玛丽接过老查理递过来的海图时眼皮简直没翻到天花板上去。
“别朝我发火,孩子,我又没打过战。”虽然这么说,但老查理还是帮着她打开了海图。
玛丽趁着他压住翘起的海图边缘的功夫,拿起沾饱墨水的笔徒手在海图上断断续续画了一条北上经过冰岛,然后再绕过格陵兰岛的歪歪扭扭的航线。
老查理强忍着不对她这样糟蹋海图的行为提出意见,他仅仅说:“孩子,北上的线路很不稳定,更何况冬季还未完全过去。我不确定被炮火偷袭和被冰山撞上哪种更好,要是我选的话,我宁可被大炮击中也不要被海水活活冻死。”
“闭嘴吧,先生,你没看到我现在下笔有多艰难吗?这上头的每一个圈圈都是我严格计算出来的结果,我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要是这样他们还能送命,那连上帝也无话可说了。”
“好吧,你加油,我只是觉得这种海图能派上用场除非你的朋友并非是海军上将的女儿而是他本人。”
“放心好了,我还指望几个月后我抵达美洲时能得到瑞秋的亲切招待,哪怕冒着被当成美军间谍的风险,我也会让他们安全抵达五大湖区,毕竟我可是个连我军在太平洋海岛上设有几个海军基地这类秘密都有办法知道的人呢。”
“你开心就好”,老查理扁扁嘴,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在玛丽耳边大叫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要去美洲?!”
玛丽偏着耳朵搁下笔,好在她已经画完了。她恶狠狠地铺开信纸,一边写下“亲爱的瑞秋,展信佳”,一边道:“你是什么毛病,这不是我们几个月前就商量好的吗?”
“可是现在在打战……”
“真是谢谢你了,你以为我此刻在干嘛?”
“我说这些话是很严肃的,孩子,那时我们没和美国有摩擦,而且你说你会跟着你舅舅的商船去。”
“有什么区别,你真以为没有战争我舅舅就会愿意让我,一个小孩子,一位女性,登上去美国的商船?别逗了,就算他本人带队也不会让我去。
倒是现在的局面使情况出现了转机……在认识瑞秋之前,我还抱着去伦敦证卷市场小挣一笔的打算,不多,1000英镑就够,然后你和父亲给我开张证明。
其实不开证明也没事,我总会有办法的。你知道船上缺人缺的厉害,我说我满十二岁了都有人会信。不过如果条件允许,我当然会找你们开证明,然后我就可以以探亲的名义随便找艘大船舒舒服服前往美洲了。
而现在,战争要爆发了,所有敌对国的商船都很难不被袭击,这对我倒是没有影响,我依旧可以转道比利时等中立国开启我的旅行,但我舅舅这回不恰当的生意扩张使我不得不变更计划。
战争势必导致物质短缺,我手上有安全的航线,瑞秋有精锐的海军战队,只要我们俩搭上线,我不仅能安然造访美洲,同时,还能使我舅舅的资产增加百倍都不止,何乐而不为?”
“问题在于你没法保证百分百的安全……上帝啊,别冒险,孩子,我的事不急在一时半会儿,你这么做会把你自己毁了!”
“哦,别担心,亲爱的,你口中的那些危险对我来说微不足道。”玛丽翘翘嘴角说,“顺带一提,我去美洲仅仅是处于自身的欲望,你的事只是举手之劳,等我再回来,指不定我连国籍都改了。”
“不,你听我说……”
老查理还想再劝,可玛丽已经用火漆封好了信,并戳上了老查理的印章。
她把海图一卷,捆好丝带抱在怀里就往外走。
门一推开,外头站着踌躇不止的赫金斯太太。
玛丽朝她点点头,与她擦身而过。没走几步,她又突然停下说:“对了,赫金斯太太,老查理刚才提醒了我,今天怎么没看到伊迪丝?”
“喔”,赫金斯太太恍然大悟地说,“她的精神一直不太好,又不想见人,我一直没让她做家事,只让她帮忙缝补一下教堂的坐垫,学着给教堂的幔帐包包边什么的,她现在正在楼上呢,我让人去叫她。”
“那倒不用”,玛丽摆手道:“这边到处都是熟人,她连教堂都不好去。我看再这么下去,她的病是好不了了。过一两个月,等我稳定下来,会写信回来,那时我会叫人来接她,离得远了我把她带在身边我母亲也管不到。给她换换环境,说不定情况能好点。”
赫金斯太太还为着刚才的事尴尬,这会儿自然玛丽说什么她都满口答应。
而既然赫金斯太太在场,老查理也就不好再旧事重提,他转而问起哈里森先生和小波顿的情况。
“啊……我刚刚送走了他们。”赫金斯太太不自在地说。
玛丽见此,也十分知趣地提出了告辞。
她回家的时候,家里简直鸡飞狗跳。本来给一个病号、一个小婴儿收拾行李出门就是个大工程,在简好心提出自己可以跟着去伦敦随同照顾后,莉迪亚灵机一动,当即拉着吉蒂,两个人就如同春天发情的猫似的锲而不舍闹着要一同前往。
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伦敦算是周边郡县的主城的话,那她们起码也有半年时间没进城接受过繁华都市洗礼了,天知道她们有多么想念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马戏团表演和层出不穷的游园活动。
在大人们毫不容情的拒绝她们后,她们理所当然会想要给大伙儿开上点儿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这些小玩笑放在连早饭都没心思吃的嘉丁纳夫妇眼里,就十足讨人厌了。
两个小魔头在嘉丁纳先生的惊天大吼中挽着对方的胳膊又唱又跳,她们在客厅里跑过来跑过去。
大伙儿都忙得没空理她们,简头疼地把她们抓住抱在怀里,这时伊丽莎白带着奥里从楼上走下来,而奥里手中正拎着玛丽的行李。
一看到她,伊丽莎白就说:“你也看到了,别要求太多,这会儿也只有我有空帮忙。”
“求之不得,多谢。”说完她就站着不动了。
“你不上楼去换衣服吗?”伊丽莎白奇怪地问。
“你是说上楼,还是说换衣服?”玛丽给了她一个更加奇怪的眼神,同时对奥里吩咐说:“麻烦帮我把行李先放到休息室里去。”说着,她带头往休息室走。
奥里原本打算把皮箱放到门口,接到这个怪异的吩咐,他应了一声,立马转身照做。
“噢,上帝,你就不能让我得逞一回?”伊丽莎白抱着手臂压低声音半恼不恼地说。
“很抱歉,下回时间允许,我会的。”玛丽皮笑肉不笑地回应说:“现在,既然你已经费心帮我把门后藏着的背带裤套装一并装进了皮箱,想必不介意进来顺带帮我把衣服穿上。”这么说着,她站在休息室里侧挡住了即将关闭的门。
“你认真的?我可没穿过那个。”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她还是跟在抱着鞋盒等侯一旁的多莉后头钻进了休息室。
在看到主仆两个熟练的打开皮箱和鞋盒,露出里头满满当当收拾好的男装男鞋时,伊丽莎白的脸再次不由自主地扭曲了一下。
“你们到底打哪儿弄来的这些?妈妈她们要是看到了准得昏过去不可。”她说着,咽了咽口水用身体顶住了门以防有人进来。
“这可不一定,这些东西在她的床底下藏了好几年了,她可没为此发表过任何意见。”
“那是因为她想要把它们留给家里的头一个儿子......而不是......而不是......你知道的。”这是伊丽莎白有记忆以来,头一次说话如此结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孩子穿父母留下的衣服是一种勤俭朴实的传统美德,让它发挥正当的效用可不比用来摆诡异的魔法阵更合适的多?而且我又不是哪里捡来的下脚料,这么体面的衣料和剪裁,给我穿连修改都不用,干嘛浪费?”
“......”
伊丽莎白很想敲开她的脑子看看那里头都装着什么,换作是她,这些叫人羞耻的衣服别说穿出去,就是套在身上在客厅里走上一圈够叫人羞愧的迈不动步子了。而玛丽居然为了证明自己有资格穿上它们,还额外找出这么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理由。
玛丽才不管她内心之中的波潮涌动,她见她什么也不干,就站在原地把一张脸憋出个五颜六色,不免要挤兑她说:“心灵手巧的艾丽莎公主,既然你没事儿干,麻烦你不然赶紧出去帮我弄点吃的,不然挪动一下你那双尊贵的腿过来帮我把头发扎起来,多莉一个人对付这两根二十年没人用过的‘父亲辈’背带已经够呛了。”
“多新鲜,你连裤子都毫不计较地穿上了,还要梳得什么头?”
伊丽莎白不无讽刺地道,在玛丽背对着她脱下碍事的眼镜之后,她顺当地解开了玛丽原本盘起的头发。
她拿过圆梳,将头发分作几股一缕一缕地梳松开来,而后扯下自己手腕上的银灰色缎带给她在脑后扎了一束低矮的马尾。全部弄好之后,她才把玛丽的脑袋掰回来做最后的确认。
“......”
伊丽莎白又一次沉默了,她不自觉抢过了多莉抖开大衣的活儿,在给玛丽套上外套的时候,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就连在帮她拍打肩膀和腰线上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灰尘时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你还好吗?丽萃。”
“我很好,亲爱的。我只是太过惊讶。说这种话真叫人不痛快,不过我想当年妈妈确实有可能把你生错了。”伊丽莎白专注地看着她,目光变得无比温柔。
“我需要表示同意吗?”玛丽为此露出了宽和的微笑。
“不需要......我只想知道这次你要出去多久?”
伊丽莎白状若不经意地问,其实这个问题在她心中已经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本她没打算问出口,但是见到玛丽现在这幅模样,她明白此刻不问,之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她的预感是正确的,玛丽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老实交代说:“还不确定,但我觉得会要很久,至少得有几年功夫。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家里父亲能依仗的头脑只有你,往后你要时刻保持警惕,但是也不用太担心,我在郡里有着许多眼线,如果有什么难办的事,他们会尽力帮忙,要是到了无法解决的地步,他们也会想办法联系到我。”
听了这话,伊丽莎白简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捂着嘴点了点头。
她们俩的对话不得不因此告一段落,于是玛丽又将手搭在了多莉肩上,用额头碰碰她的额头说:“好好看家,好姑娘,我可能没办法经常写信,但是我会尽快回来。”
这下子几乎没把多莉也惹哭了,玛丽尤其惧怕这种煽情场面,所以她一开始就谁也不打算告诉。不过既然已经被知道了,她便也欣然拥抱了唯二两位知情者表示安慰。
等她们收拾好东西走出来,外头还是一片混乱,玛丽重新戴上了眼镜,她走出房门,三两步走到简身边,一边一个牢牢将两个捣蛋鬼钳在咯吱窝下。
吉蒂和莉迪亚原本还想闹腾,但当她们从她咯吱窝下转头朝上看看到玛丽的新造型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怪扮相?”两人异口同声道。
几十年未变的刻板英国少年打扮在两个欣赏惯了飘逸裙摆的美少女眼中无疑极其不受欢迎,她们一边肆无忌惮地发出嘲笑,一边手脚并用地扯起了玛丽腰上铜色发亮的皮带。
玛丽的两只手跟铁铸的似的,在她们作乱伊始就一爪子抓住了她们的手腕,两人立马就动惮不得了。
“悠着点儿”,玛丽冷飕飕地道:“你们要是想跟着去伦敦,就得这么穿。”
这个先决条件实在叫人倒尽胃口,莉迪亚的人生信条是一切新鲜好玩儿的东西都非得尝试一下不可,原本要是她自己发现了这么一套男装,无论如何她都会兴致勃勃地往身上套,但玛丽时刻不离的眼镜使她即使穿着剪裁一流的合体衣裳,整个人的气质也不禁由锋利尖锐滑向刻薄死板,活脱脱一个无趣的书呆子。
这种不够美好的效果无疑足够叫莉迪亚立即转变态度,她嫌恶地撅了噘嘴表示自己就是疯了也不会愿意套上这么件丑东西出门,其态度之坚决,从她立即停止晃动的手脚完全可以一窥端倪。
她叫嚷着让玛丽放开她们,她们还得回去把早餐吃完。
有鉴于玛丽的装扮起到了正面效果,嘉丁纳先生原本必然要宣之于口的教训也含在了口中隐而不发。他强扭过头,眼不见为净地继续斟酌他的拜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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