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祸不单行形容的正是嘉丁纳先生现在的状况。
从准备前往伦敦那刻起,在他的一再催促下,一家人不仅省掉了一半享用早餐的时间和几乎一大半中途在驿站休息吃午餐的时间,还省掉了沿途和街坊邻居、亲朋好友一一道别的时间。
这么精打细算下来,他们成功在两点之前达到了伦敦郊区。
一辆载满妇幼病残的马车能有这种行车效率堪称奇迹,但嘉丁纳先生仍旧觉得不满意。
在他的再次敦促下,马车夫在马车即将驶出郊区的时候,又一次狠狠朝那两匹喘得鼻端刷刷冒白烟的大畜牲身上来了两鞭子。
右侧那匹马吃痛之下稍微往左挪了挪,左侧的马匹自然也跟着跑偏。
马车车轮瞬间与地面形成了一个将近60度的夹角,在急速滑行了十几米后,整个车轮滑进了地沟里,车身也随即摇摇欲坠地陷在了地沟缝上。
真个儿忙中出错,瞬息之间人仰马翻,到头来,他们减省下来的时间还不够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找个人来帮忙的。
变故发生的时候,西莉亚被玛丽蒙着头脸牢牢扣在怀里,因此半点儿没磕着喷着。
马车夫摔得老远,哎呦哎呦叫唤着,但慢慢也爬了起来,看上去并没有很大损伤。
嘉丁纳太太被马车顶悬挂的风灯砸中,胳膊上刮下了好长一条皮肉,伤口不深,不过看起来鲜血淋漓。
最倒霉的的还是嘉丁纳先生,他那条伤腿不知何时卡进了座位底下,另一条腿露在外面,整个人以一种奇特的角度支持着身体。
他苍白着脸,满头冷汗,也不知具体伤得怎样。
坚强如嘉丁纳太太面临此种状况也给吓哭了,马车夫哆嗦着想帮忙把他从车厢里拖出来,但他每用一分力,车厢就剧烈摇晃一下,紧接着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嘉丁纳先生就闷哼一声。
马车夫深恐自己一个不慎把男主人给弄残废了,便也缩手缩脚不敢动。
他爬出车厢,四处张望着想找人帮忙,但这个点国道上并没有多少人。
马车夫正感到束手无策,却听到身后传来砰得一声重响。
他惊骇地以为车子彻底倒了,猛然回头,却见嘉丁纳先生全须全尾地躺在地上,也不知他是怎么从马车里出来的,身侧还摆放着车厢的长条座椅。座椅原本固定在车厢壁的那一侧遍布着参差不齐的木刺,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强行拽下来的一样。
玛丽正蹲在他的另一边检视他的情况,原先被她抱着的西莉亚被放在了嘉丁纳太太脚边。小姑娘不喜欢屁股底下粗砺黏糊的沙泥地,正攀着嘉丁纳太太的裙摆吚吚哑哑叫唤,可这会儿谁也顾不上她。
“幸好没骨折,只是昏过去了,不过伤口崩裂了,我们得尽快将他送进城。”
“我往回走,到刚刚路过的村庄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帮忙,你们都呆在这儿别动。”嘉丁纳太太蹙眉忍痛扯下手套道。
“先等等,舅妈,也许会有过路的愿意帮忙。”
她的话音一落,从来路上远远走来十几二十个衣裳褴褛的少男少女。
那些人看着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孩子,这几年旅客在外头旅行时被人杀掉抢走财物的新闻大伙儿都时有耳闻。虽然对面来的都是半大孩子,但架不住对方人数众多。此时此刻,他们这几只肥羊别说能得到帮助,不被围住打一顿,抢个精光,都算是运气比较好了。
马车夫在看到这些人的瞬间,神色发生剧变,他抖着唇歇斯底里地朝嘉丁纳太太和玛丽喊说:“躲起来……快躲起来。”说这话时,他怕得连手指尖都发起抖来。
“来不及,杰夫,既然你能看见他们,那他们也能看见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看看他们会怎么做。”
玛丽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来,她从容不迫拍打膝盖的举动给了他些许勇气,他也跟着镇定下来。
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都有这种气魄,没道理他这种胳膊上有几两肉的男子汉会先行露怯。
这样想着,马车夫刻意挺了挺胸站到玛丽身前。
“你挡着我了。”玛丽无奈地道。
“哦,小姐,这样我才能及时保护你们。”马车夫紧盯着来人,煞有介事地昂首道。
“谢谢”,玛丽不打算跟他来一场徒劳的争辩,但当那群人来到近前时,玛丽还是从马车夫身后站了出来,马车夫根本来不及阻拦她。
两拨人交汇时,双方都在打量对方,领头的少年一直将阴鸷的目光锁定在迎面撞上他们的玛丽身上,直至与她错身而过。
眼见着这波人不做停留地离去,别说马车夫,连嘉丁纳太太都舒了口气。
一开始她被目前急迫的处境冲昏了头脑,还打着无论如何都要试试看的主意,想要向他们求助。但当他们走到近前,她立马打消了这一天真的想法。
她在天恩寺街住了有些年头,那地方既住着阴险狡诈的吉普赛人,又住着一夜暴富的富商,可以说三教九流的人她都见过。
虽然现在是在郊外,但眼前这拨流浪儿敢在光天化日下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在一起,就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了。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嘉丁纳太太也说不清哪里不对,但她的直觉告诉她,绝不能轻易招惹这个孩子。
眼见着这波人走出了几十米,突然有名少女折返回来,嘉丁纳太太的心立马提了起来。
“你们需要帮助吗?”
“回来,爱丽莎。”
一甜美一冷漠的声音同时响起,表达的意味全然不同,嘉丁纳太太竟不知自己该作何答复,好在在场能拿主意的不止她一个。
“帮我两个小忙”,玛丽快速从车厢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褐色丝绒钱包,“第一,把马车从地沟里推出来,第二,三点之前把这封信和这张海图送到海军部交给拉斯上尉的妻子瑞秋.拉斯太太,告诉她到萨克维尔街的萨瑟伦书店见我。”说着,她把钱包等物一股脑儿塞进她怀里。
“我们要迟到了,爱丽莎,你在干什么?”冷漠又暗含着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度响起,少年推开人群走过来。
“就一会儿,布滋,这位少爷只是需要我们帮点小忙,我想我们不耽误功夫就能做完。”
爱丽莎说话间把海图夹在胳膊下头笑着打开钱袋,看到里头都是零散的便士,她愣了愣。
玛丽探头过去小声道:“里头有十英镑,用起来不会有负担。没有一个巡警会有兴趣知道街上走的随便哪个孩子身上到底揣了几便士,但金币或小额支票就不一样了。”
爱丽莎听言,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而站在她们中间身边的少年突然一把揪起玛丽的衣领,爱丽莎忙扑上去抓住他抬起的拳头。
“我需要帮助”,玛丽面不改色地说,“同时,我也很注意不给人添麻烦。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轻易不向别人求助,当然,也就不存在多少向人求助的经验。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提出来,看看我能不能改进。”
玛丽已经尽量放低了姿态,但对面的少年却有不依不饶的架势。她看到他的喉咙动了动,听到了他口中口水涌动的声音,于是她维持着脚尖悬空的姿势掀起眼皮想着如果他敢把口水吐在我脸上,我就立马送他去见上帝,反正恐惧依旧能令剩下的人替我效命。
可惜少年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恶狠狠地偏头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而后丢开她朝那群人招呼说:“都来帮把手。”
一群半大小子站过来在马车夫的指挥下开始帮忙推车,嘉丁纳太太紧绷着的神经这才开始放松。
胳膊上的痛感渐渐传来,她茫然的低头,西莉亚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她的腿睡着了,她颤抖着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茫茫然几乎落泪。
好容易马车被导回正轨,嘉丁纳太太止不住一个劲儿地向伸出援手的人道谢。
玛丽等她稍微镇静些,忙搀着她的胳膊把她送上马车。等到嘉丁纳先生也在大伙儿的帮助下被抬回车厢,玛丽才跳了上去。
她伸手对爱丽莎道:“上来,我载你一程。”
爱丽莎正要上去,布滋.莫里斯挡住了她。
“不放心的话你也可以上来,我不在乎需要多少人一同前往,马车能坐得下的话,你们全上来都没关系,只要准时帮我把东西送到就成。”
“没关系,布滋,我相信他,送完信我就去老地方找你们,兴许还是我先到呢。”爱丽莎欢快地道。
“那更不是什么好事儿。”布滋沉声道,虽然这么说着,但是他放开了手。
马车夫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驱赶着马匹前进……很好,没人阻拦……他抖着缰绳加快了速度。
接下来的路途相安无事,马车一路南下,到了牛津广场后马车靠街边停了一会儿,玛丽把爱丽莎放了下来。
“我去了,再见。”爱丽莎双脚站定说着,她将海图搂得更紧了些。
“等等,姑娘”,在她走之前,玛丽叫住了她,“今天谢谢你,一会儿你把话传到了就立马离开去找你的同伴,不用等拉斯太太拆信。记着,这回你帮了我,不久之后我一定会来帮你。好了,去吧。”
玛丽这话说得郑重,可说话的内容简直叫人莫名其妙,爱丽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跑开。
等人跑得看不见,马车夫才重新架着马车朝左拐,往天恩寺街走。
而一没了外人在场,嘉丁纳太太立马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噢,上帝啊。”她高喊了一声,又立马捂住嘴,“……老天,亲爱的,抱歉,我不该这样。”
玛丽怜悯地看着她,她一边抚摸着西莉亚的后背,一边握着嘉丁纳太太战栗不止的手。
“放轻松,舅妈,我们只是暂时走了背运,都会过去的。”
“不……我本该做的更好些。”嘉丁纳太太自责地哭道。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瞧瞧你的伤。如果换成妈妈,我保管她能当场举着手臂晕过去。”玛丽小声地安慰她。
嘉丁纳太太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哭笑不得地拧了拧鼻子说:“不管怎么样,这次有你陪我们回来真是太好了,还好有你在……”
她正感慨着,斜躺在她怀里的嘉丁纳先生醒了过来,他哑着嗓音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回家的路上,舅舅。”玛丽低头看着他回答道。
他点点头一语不发地转头看了看窗外,此刻他的脸上透露出了点儿心灰意冷的味道。
玛丽跟着他静默了一会儿后劝他说:“别担心,舅舅,您只是伤口裂开了,没有其它问题,一会儿到家后我立马去把乔斯福先生请来。”
嘉丁纳先生没有立即表示同意,而是突然道:“我刚才迷迷糊糊好像听到许多人在说话。”
“是这样,刚才有一群过路的人来帮了我们的忙。”嘉丁纳太太不等玛丽说话,抢先说道。
嘉丁纳先生定定看了他妻子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泄露半分情绪。
忽然,他又把脑袋转向了玛丽。
“辛苦了,孩子。这回你跟我出来真个儿有的苦头吃,这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一点……回家换了衣裙,洗好脸梳好头再去找你教父。我是没关系,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也犯不着关心,但他不一样,他很关照你,你得顾虑一下他以及你父亲的心情,玛丽。”
玛丽因他这话眼镜下的睫毛颤了颤,她动了动嘴唇,最终颔首做出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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