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已经无法回答我了。
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尽是空洞,毫无意识地退后两步,一下坐在了通铺上。我知道,狗子对江湖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在这一刻,彻底消亡。一个为我们一直以来所称道的大侠,在这样险恶的江湖中,连最后一句遗言也没说完。
那么,我们又算什么?
我和狗子一样的悲伤,因为,我曾也有他那样的憧憬。
但是,如果我也像他一屁股坐下去,那我们的遗言或许也说不完了。
船舱外,风雨肆意拍打着舺板。
舱中,却死一样的沉寂。
那个找儿子的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张麻布,蹒跚几步,默默盖在了关中大侠的遗体上。然后,和那对夫妇一样,蜷缩在床头,一言不发。
守田紧拽着拳头,与狗子不同,他更多的是愤怒。守田走到九尺旁边,将九尺从地上扶起。我看到,九尺的腹前现出一道伤口,或许因为刀不是很锋利,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但血流不止,照此下去恐怕也命不久矣。
我从褥上撕下一块布条,递给了九尺。
我:“九哥,你可真是害死我们了。”
九尺接过布条,没有对我的责怪产生不满,大概,我此时的责怪也已经无足轻重了。他一边简单包扎伤口,一边对我说:“我落得今日下场,也没什么好说的。对得起谁对不起谁,能逃得过这一劫,活下命来再说吧。”
守田帮了把手:“你说,我们能活下来么?”
九尺没有回答。
他的动作很利索,似乎遭这样的劫难不是一次两次了。等勉强将血止住后,他在守田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床头,摁住伤口坐了下去。
“嘶……”九尺先是因痛呻吟了一声,“一般来说,被十二连环坞劫走还能活着回来的,几乎没有,反正在这条水路上,我还没听说过。”
我:“十二连环坞什么来头?”
九尺:“鄱阳湖的水贼。”
我:“鄱阳湖?那怎么跑这里来了?”
九尺:“我要是知道他怎么跑这里,就不会来了。”
我:“不是说,你们江湖上有规矩,不能越界么?鄱阳湖在长江水系,他们离老远跑淮河来,那这淮河的水贼能同意?”
九尺看我:“你懂得倒不少。可你知道这规矩谁定的吗?”
我:“谁?”
九尺:“没人定过什么规矩。但我知道,十二连环坞可不管这些规矩。小子,我看你还算机灵,想活命的话,就按我说的做。龙门镖局有人在京城等我的,得让他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命好的话,还能等得到他们来救。”
我:“怎么做?”
九尺:“你过来。”
九尺对我招了手,看样子疼得紧,话说不利索也懒得再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按他说的去做,但我不想早早死在这里,也别无选择了。
我走到九尺身边,他慢慢抬起一只手,这时我竟才发现他的袖子里藏着一只白鸽。他咬着牙,应该说完这一句也没有力气再说了:“等雨停了,你悄悄把这只信鸽放出去,剩下的……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我与守田对视一眼,接过了鸽子。
……
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
我胡思乱想着,什么十二连环坞、什么龙门镖局、甚至不久前才知道的什么六扇门,最终,又想到眼前不得不面对的风雨难测的江湖。我和狗子一样害怕,但早已害怕过了,此时只能用浅薄的经历,去预知无法预知的将来。
结果是,我又一夜都睡不着。
守田比狗子坚韧,甚至还比我坚韧。他抱着手里的包袱,实则抱着包袱里的剑,在角落里背靠船板坐着,眼睛倒是闭了,但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九尺呻吟了前半夜,后半夜就没声了。
我:“守田,别睡了,把狗子叫起来。”
守田忽然睁开眼,转头推了推狗子,却问我:“鸽子你放了吗?”
我点头。
狗子坐起来,似乎想说什么,但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我没有管他。我先看了周围一眼,确定没人发现后,才悄悄地把我的剑从包袱里取出来,低声说:“咱们必须把剑藏起来,不然若是被他们发现,等不到龙门镖局来人,咱们一下船就被砍死了。”
守田:“那银子呢?”
我:“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银子?”
狗子直接把包袱递给我,说话之前哽咽了一下:“你帮我藏吧。”
我接过取出剑,连同我的一起,塞在了通铺下面。我说:“如果咱们过了此劫,就回来取;如果过不了,只能当它与咱无缘吧。”
狗子的情绪还没恢复过来。
他看着我,也看着守田:“你们觉得,咱闯得过这一劫吗?”
守田不说话。
我一咬牙,按住狗子的肩膀:“闯得过闯不过,也得闯了才知道。你不是一直想闯江湖么?这才第一次磨难,你就决定放弃了?”
狗子:“我知道,我知道……”
我没有再说。
或许,狗子要恢复过来,需要时间。
我很清楚地知道,那关中大侠,可以说是狗子结交的第一个江湖人,也是他以江湖人的身份结交的第一个人。这是他江湖梦的开始,可惜,破灭了,而且是那么的残忍。我不知道狗子有没有产生动摇,但,他必须学会正视了。
要命的是,这个江湖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天快亮了,休息一下吧。”
我对他们说,然后自己一个人枕着包袱,闭上了眼睛。
事实是,本就不坚定的我,动摇了。
……
在那样的忐忑中,当我快要酝酿出睡意的时候,被吵醒了。
这时,天已大亮,两个水贼来势汹汹地冲下甲板,用他们的阔刀在昨夜敞开没有关上的箱子上使劲拍了几下,无比粗暴地叫醒舱中的所有人。
“下船了下船了!”
水贼这样喊。
狗子很无耻地伸了一个懒腰,但是在睡意消无回归清醒的那一刻,所有负面情绪又卷土重来。或许,只有在那一刻的前一刻,他才是真正的他。
我们所有人带着惊惧的神情,从各自的床上爬起,带着包袱,在水贼的押解下,登上了甲板。我惊奇的是,经过一夜,九尺的伤竟然有所好转,至少在守田的搀扶下,他勉强可以撑着走路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独眼龙的那一刀抡得不狠,也不是九尺的体质好,而是,每个江湖人的命,都可以这么顽强。
因为不顽强不行。
而且,不顽强的,早都死了。
那对夫妇中的丈夫:“大爷们,大爷们,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水贼:“嘿嘿,鬼门关。”
狗子:“要是鬼门关就好了,还能得个痛快。”
狗子随口一句,引来了水贼的注视。
那个水贼盯着狗子看了几眼,连带着我和守田也落入他的眼中。忽而,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一弯腰,竟然从楼梯的角落捡起了那个纸团。那是河南府对我们仨的通缉令,九尺随手扔了,而我怕另生枝节,也没有捡起来。
谁想,这时又惹祸了。
我看了守田一眼,却只能紧紧闭着嘴,有些无奈。
要是水贼们知道了我们仨是逃犯,会有什么后果?我不敢想,也想不到。唯独,开始赞同狗子刚才的那句话,要真是鬼门关,那就好了。
水贼展开被揉成一团的纸,分开成了三份,又分别看了看,再度将目光投向我们。最后,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得我心底发寒。
水贼:“把这些人带下去,先关起来。”
另一个水贼:“老大呢?”
水贼:“老大忙着呢,废话多!”
在这些水贼谈话间看似轻松、实则让人感到无比压迫的气氛下,我们被赶下了船。眼前,是一座水寨,看上去应该是建在某片湖泊中的水寨,阴雨时节,水波茫茫,周围看不真切。不过从地理位置来看,应该是洪泽湖。
跟我想的一样,我们逐一被夺走了包袱,还被搜了全身,确认没有反抗之力后,才被水贼用刀继续押解着,去往水寨中的某个地方。
例外的是九尺,他不知被带去了哪里。
因为有刀,所以押解我们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个,走在最后。
守田走在最前,他偏过头避开水贼的目光悄声问我。
守田:“那些水贼都干嘛去呢?”
我:“想办法销赃呗。我估计,这一船军械,他们拿着也棘手。”
守田:“搞不懂……诶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守田所指看去。这片水寨的另一头,还停着不少船只,有大有小,守田说的应该是其中最大的那一艘,光桅杆就有三根,而且看上去不是水贼的,反倒像官船。奇怪的是,一些船工正在拆船,此时已拆了小半。
守田:“他们把船拆了干什么?”
我:“那应该是官船。这个,就叫毁尸灭迹吧。”
守田:“他们连官船都敢劫?”
我:“……别说了。”
我注意到身后水贼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急忙示意守田住嘴。从这一刻起,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天知道还有什么更大的祸事等着我们。
很快,我们被带到一个山洞里。
我想,这里,应该就是水贼们筑的牢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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