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的接连大雪,似乎愈加无力,到最后终于在一月清晨消退,湛蓝的天空,摒弃了厚重的云层,骄阳肆无忌惮的展露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大雪堆积的数月白霜可轻易融去,可陵州却改不了这清冷性子,哪位对天下举足轻重的老人,和许多不知名讳的老者一般,在这个比往年寒冷的冬季长眠下去。
陵州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带着自家儿女跪倒在一块无名长生牌位前,神情肃穆的磕下响头。
没有生在那个动荡的朝代,永远不知道那是多么的可怕,人不比家畜好到哪里去,只能不断祈求可以活下去,不断的逃避战乱,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甚至与自己的骨肉至亲分离,那是一个人命如草芥的朝代。
而那个人为哪个朝代拉下帷幕。
可世人对明仁王的功绩却是褒贬不一,的的确确是成就了,这五百年间屈指可数的王朝版图,一统“幽州、冀州、禹州、陵州,、兖州、青州、荆州、豫州、雍州,九州。
可这太过血腥的六十年上下屠杀,死伤太多不计其数的无辜之人,攻打邵国属地时就因国君不肯献城投降,就开始持续数年的围困,到最后城门被破,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被坑杀,那惨烈简直令人发指,屠城尚且于无计可施。
一个兵力不足三万的小国是绝非可妄图推翻大周的存在,何须行如此泯灭人性之事。
整整一国之民,往后无论安抚那都是你大周的要事,怎可屠国,那是屠国啊,绝非连诛九族可以比拟的。
就单单此事就足以使明仁王在史书上留下绯红异常的浓重一笔。
兵家之圣、屠国阎王、淡泊权术、三头六臂、嗜杀成性,明仁王有太多的神秘色彩。
可这戎马一生令人生畏的明仁王,却有一个喜欢撒泼打滚的儿子。
陵州在这寒冬之前,初春之后,依旧还是一副清冷的样子,无半分对应这焕发出勃勃生机的暖春。
街道两侧的酒楼、茶馆、当铺、小贩
茶楼,酒馆,当铺、作坊,心照不宣的在自家经营的地头上绑上白绫。
皇亲逝世举国哀悼,三日白素斋戒,不得杀生。
温煦的阳光透过紫藤树刚生出的嫩芽树梢,束成一线打在东歌世子的一袭白衣之上,身后的两位棕衣扈从各自站在两侧。
要说往日里东歌世子出门,那次不带上十几位扈从,可今日竟破天荒的就捎带两名扈从,一位是打小就跟着东歌世子不知名姓,唤作耗子的扈从,另一名就是冒着大雪进王府的小和尚。
东歌世子此时站在街角,背靠紫藤树宽大却不显臃肿的躯干前,眯起一对狭长的凤眼,白皙的手隔着衣袖不安分的搓着,这是要是被东歌世子往日里欢好的美姬看到肯定知道这世子殿下一准没打什么好心思。
东歌世子两手摊开随后又打合到一起,好似下定绝心般的朝左侧小巷走去。
身后的耗子一如既往不带犹豫,紧紧跟随。
而小和尚却是面目漠然、眼眸空洞就像是两腿在推动身躯在前行一般。
这些天在明仁王府,他挣扎过、哀求过、甚至隔三差五的就企图翻出红瓦围墙,可等待他的却是无比的绝望。
何生还记得他在历经九牛二虎之力翻过矮墙时看到的光景。
刚一下高墙就被水池摇袅而出的热气晃了眼睛,随后竟然看到一双双失了魂的眼眸在紧紧盯着自己,口唇惊的微微张开,小和尚看着她们,她们看着小和尚。
然后不知是谁突然回神,惊呼了一声。
啊~~~
一众赤身裸身的女婢才恍然般的,齐齐尖叫慌忙的跳出池水,拿起岸上的衣物包住自己婀娜丰腴的身子,头也不会的跑进院落的小屋。
小和尚那里见过这场面,这十三年来顶多就是帮住在山脚的老寡妇,修修漏水的屋檐,虽然后者经常好心留小和尚过夜,可小和尚每每都小心回绝,哪里见过这阵势。
小和尚的一张小脸不知是被池水热气熏红,还是因为害臊而发红,一时头脑发胀,竟然发疯一般都追上赤足小跑的女婢,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小僧无意冒犯啊,女施主,女施主请听小僧解释啊”。
可还没有跑过水池就有数道倩影,从小屋里走出,好似踏着皎洁的月光,朝他疾步靠近,小和尚丝毫没有察觉到那腾腾杀气,双腿还猛的一蹬,飞奔过去嘴里念到:“女施主听小僧解释啊”。
不曾想首当其冲的绿衣女子,飘然而至抬手就是一拳,狠狠的打在小和尚的胸口。
咔嚓一声后,小和尚伴随着惨叫声腾地而起,这种感觉他经历过一次,那就是师傅在明仁王府邸前的临门一脚,可这次却比师傅那一脚疼多了。
轰的一声,小和尚瘫倒在矮墙之上,刚准备呻吟一声,可其他的三道身影却悄然而至,对着小和尚就又是一顿没有喘息的拳打脚踢。
这一切发生的是这样的突然与意外,导致小和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即将凋零的枯树叶,在大雨中被不断吹打揉拧。
在不知过了多久后,小和尚一身淤青,鼻口的鲜血与小和尚淋漓的汗水,活在一起,后者下起狠手的女婢终于收手,倒很是云淡风轻的站在一旁。
小和尚还没有昏迷前的最后感觉,就是自己的脊背在粗糙的地表上推拉而过。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小和尚扶着冰冷的床沿缓缓起身,晃晃脑袋,青肿的小脸就传来阵阵的酸麻。
不禁皱眉咧嘴,可才刚从发霉的床上晃晃悠悠起来,还来不及细细回忆昨天发生了什么,就有人推开破旧的木门走入。
来人一身丧服约莫大衍之年,五官消瘦凹凸并无出彩之处,可鼻下胡须却打礼的十分讲究,形如八字皆是白须不长不短,恰与嘴角同宽,浑身透露着一股儒生雅气,可手间竟然拿着极折风骨且俗气十足的“金算盘”。
小和尚何生,直到老者习惯似的捏起胡须,才恍然记起,这不就是那天与师傅一起在那贵气的不像话的府邸大门前攀谈的老者吗。
何生眼眶一红差点没有哭出声来,急切道:“爷爷是不是我师傅来接我了”。
明仁王府大管事崔如琰,看着面前差一点点就会哭出声来的何生,嘴角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而后绝情的摇摇头。
何生哭丧着脸,青肿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可却不是,出不得王府的畏惧,而是怕师傅是不是觉得自己把人家的东西弄坏,怕赔不起不要自己了。
何生还记得在寺庙里那些,上了年岁的老僧,有时会一睡不起,不管怎么叫都不会醒,慌忙的叫来方丈,方丈也只是默不作声的弯下后背,背上老僧走到青山上放入早早挖好的,而后掩埋。
往后大家好像都忘了这名老僧一样,每个人都刻意不提及,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何生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在突然惊醒的深夜,念上几遍金刚经,他好怕自己也会像老僧那样,就这样一声不响的离开寺庙,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他,就像当年把他抛弃在青山脚下的父母一样,没有一个人在乎他。
何生想见师父,很想很想,不知哪里凭空生出一股气力,带动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双腿,朝着近在咫尺的门扉跑去。
可崔如琰算不上高大也算不上矮小的身躯,却倾斜横跨,挡住了何生的去路。
何生睁着澄亮的眸子,看着挡在自己前方的瘦弱的老人,没有半分气恼,反而带着三分哀许七分祈求道:“老施主请恕小僧无礼,请您退让”。
崔如琰视若无睹,不看面前,何生那光不溜秋的小脑袋,而是自顾自的敲起手上的金算盘,缓缓说道:“桑缣蒂化衣一件,值钱六百五十两,念你只是污半寸,我家世子殿下酌情只要你“二百九十六两零四十三文钱”。
何生看着眼前老人专心致志的在清点数目,慢腾腾地挪移到门前,然后闭上眼睛疾步朝门外跑去。
可还没有跑出门外就又是一股无比熟悉的感觉袭来,何生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腾空,又扭头看向刚刚在敲算盘的老人,此时老人一手抓住小和尚何生的衣裳,一手抓着算盘,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缓缓说道:“空寂大师有一句话托我转咐与你。
何生听到师父还留了一句话给自己,有些肌理开裂的皮肤,涌现出些许绝不算多的血色,在崔如琰的抓拿下长舒一口气,咽喉的急促喘息,带动着口齿中不清的言语道:“爷爷我、师傅到底、到底、说了什么啊、爷爷。
无需多言,就可知道此时的何生是有多么急切的想知道,自己的师父给自己留下什么话语。
崔如琰一如常态,入明仁王府二十五载,他早已习惯云淡风轻,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享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何尝不是一种天伦之乐,神情漠然的瞥了眼,自己手中宛如雏鸡般的何生,没来由的生出些许感触,曾几何时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人如此拿捏。
收回眼神,就在没有多看何生小和尚一眼,指间推动算珠的声音戛然而止,放下提在左手的何生。
随着哐当一身何生瘫倒在地上。
崔如琰终于不再怜舍自己的言语,淡然道:“空寂大师已将你变卖给我家世子了。
何生从地上爬起不顾莫名感到一阵不知所措,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我师父才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爷爷你骗人。
崔如琰消瘦的脸颊,突然咧起嘴,露出淡淡嘲讽的意味道:“你师父在走前还给你留了一封信,要不你看看”。
何生抬眼看向,表面年纪不算太大的老者,好似在打量这位老施主好不好口出诳语般。
不过经过在三的打量,何生就底下脑袋,倒不是看出什么端倪,而是发现自己这些年,在寺庙里的师兄弟,有什么九九就直接写在脸上,压根就没有刻意的隐藏。
何生抬起沾满尘土,而又来不及清洗的小手,心疼的在自己灰旧的僧袍上抹了抹,随后就伸向老者的面前。
崔如琰倒也是没有为难何生,从衣襟处取出一封微微泛黄的书信,看来是书写了有段日子。
何生接过信封可却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他不敢拆开信封,所以有些犹豫,他怕哪个大家都常说的万一,可犹豫再三后还是打开了信封。
看着眼前甚是笨拙的小和尚,崔如琰没有吐露出丝毫不满,至少他有颗如火般的赤子之心。
书信中的字不多,甚至不足二十字,可小和尚却看了许久。
“心有所住,即为非住”。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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