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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灭》第四回 笛与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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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王府不比其他的宅子,戒备可森严得多。南宫忧惟恐有失,不敢造次,只在墙外随手贴了几张、往后园撒了三二十张,便纵身离开了王府的地界。时辰还早,他索性翻出北门,把余下的揭贴全都撒在了长沙县衙的院子里,才转道向西,沿着西城根,往南门而去。

长沙城西的城墙是沿湘江而筑。正当四更时分,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江水一边低吟、一边轻轻的拍打着江堤,仿佛母亲在哄着怀中的婴儿入睡一般。

南宫忧在江畔伫立了片刻,轻吐了一口气。刚想迈步去往南城,蓦然耳畔传来一阵金刃破风之声。

他心中不禁一凛,刚刚闪身避开,忽然又感觉到一股劲风从城头向下扑来,又猛、又狠、又辣。他不敢硬接,连忙后退几步,心头却电光火石般的闪出一个名字:

“笑尘!”

这样的掌风,他只从常笑尘手底下领教过。

当然他的义弟自是不可能朝他出手,他立刻便想起湛云山庄中的尸首,也许此人便是灭湛云山庄时用重手法杀人的凶手。他无心恋战,劈手夺下从江边挥过来的两口单刀,啪啪两声拗断,运起轻功,继续往南奔去。然而才奔出不过十丈,一口刀刃猛的朝自己的面门劈来。他心中暗骂一声,斜身从刀锋下晃了过去,顺手往腰间一探,软剑唰的挥出,划向那人的腰间。那人使的是一口陌刀,当下挥动刀杆挡开软剑,刀锋一摆,继续劈向南宫忧。

“田迈中?”楚兴隆机坊本是他湛云山庄的产业,田迈中到长沙与包敬端会合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南宫忧不想纠缠,唰唰唰几手快招将田迈中逼开,继续往南奔去。

“好功夫!”这句话音调并不高,却是那样的雄浑。伴着这句话,又是一阵劲风扑向南宫忧的后背。南宫忧双眉微微一皱,提气纵身跃起,回转身往下一连挥出九剑。那人叫了一声“好”,撤身躲开,右掌画了个半弧,左手跟着一拳挥出。

在那人右掌画弧之时,南宫忧只觉得自己整个上盘竟都笼在了他的掌风之下;紧接着那人左拳挥出,宛如一根又粗又沉的木桩朝自己的胸口重重的砸将来。他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中,慌忙使个“铁板桥”,往后便倒;右手横剑一封,护住上盘。那人嘿嘿一声冷笑,右脚踢出,正重重的踢在南宫忧左小腿上;随即左拳化掌,朝南宫忧颈项斜斩下去。南宫忧左腿吃痛,立足不稳,背心朝地上撞去。还未碰到地面,竟陡然感到一阵剧痛,料想是对手在这地面上栽了暗器。然而此时已然毫无办法,他闭上眼睛,心头在那一霎间居然有了一丝貌似解脱般的释然……

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即将解脱的刹那间,一丝淡淡的香风扑将上前,一股力量猛的将他拖了开去。饶是如此,他的右肩还是给那强人一掌斩中,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软剑也脱了手。

那香风将他拖起身来,指了指身旁一匹马。南宫忧却挣脱她手,俯身去捡拾掉在地上的软剑。

“你有病!”那香风嘟囔了一句,伸手将他推向马匹,自己欺身上前拾起了地上的软剑。那强人早一掌拍将来,香风不假思索,抬手啪的跟他对了一掌,喉间闷哼了一声,跟着转身跃上马匹,坐在南宫忧身后。南宫忧双腿一夹,豁啦啦朝北疾驰而去。

“追不追?”

“哼,他中的钢针上喂的是苗疆的‘断肠蛊’,汉人治不了的!”

五更天,雨又下起来了。

湘江西岸桐梓坡下有一所小小的庄院,院墙一周遭都栽着梧桐树。秋雨频仍,桐叶大都凋零,为数已然不多的残叶紧紧依偎着枝条,在风中瑟瑟直抖,就是不肯离去……

“忍着点疼!”那女子喂南宫忧服下几颗碧绿色的药丸,让他反坐在椅子上,褪去他上身的衣裳,用小刀剜开皮肉,将刺入他肌肤内里的钢针一根一根的挑出。随即依着经脉穴道,渐次给他放血。南宫忧牙关紧咬,双手死死的攥住椅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上下冷汗淋漓,如同水洗过一般,一双眼却直盯着摆在几案上的软剑和竹笛,嘴角竟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那女子显然也看到了南宫忧的举动,喉间轻叹一声,随即把眼光移向他的伤口,不再瞧他的脸。

良久,伤口处终于流出了鲜红色的血液。那女子松了口气,熟稔的给南宫忧止血、上药、包扎,又喂他服下几颗土黄色的药丸,冷冷的说道:

“没事了。”

南宫忧站起身来,披上上衣,刚想向她行礼道谢,却见她蓦然变了脸色,捂住胸口,快步趋到漱盂旁,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顷刻间,又接连着吐出三口。

南宫忧心下好生歉然,连忙上前扶住她,缓缓来到床榻旁坐定。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送到她口边。

那女子接过热茶,抬眼看了看南宫忧……

南宫忧居然仿佛看到她眼中有泪花在闪动……

他忙低下眉眼,整好上衣,朝她深深一揖道:

“大恩……不言谢……”

“也用不着谢!”她转过脸去,淡淡的答道,随即又压低了声音:

“我也不指望……”

显然她已看出那支竹笛和那口软剑定是南宫忧心上极其重要之物。竹笛,等闲不肯吹奏;软剑,轻易不愿遗失……

南宫忧怔怔的在一旁立了半晌,几乎就要软下心来时,她女子又开口说话道:

“你出去吧,我要歇会儿!”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朝她微微欠了欠身,收起软剑和竹笛,转身朝门旁走去。刚到门边,那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这是我一个亲戚的家,你尽可放心。隔壁……已经铺好床了。”

“谢谢……”

夜深了。

秋雨一直无情的拍打着这小院内遍栽的梧桐,不知又有多少枝头的残叶将被雨打风吹去……

小院的正房后有一间小小的花厅,一道游廊将花厅与正房相连,每根廊柱上都燃着一盏红纱灯笼,微微晃动的红光映衬着游廊中一道婀娜的身段,一阵幽幽的笛声从花厅传出,在这游廊间若有若无的徘徊……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她倚在游廊的栏杆上,和着笛声,轻轻的吟唱着这首柳永的《八声甘州》,仿佛生怕被南宫忧发现她正在听他吹笛一般。

然而南宫忧终究还是发现了她,他收起竹笛,朝她微微躬身:

“姑娘……”

“别这么客套。”她垂下眉眼,低声说道,“我叫龙霜儿。”

“龙姑娘,在下南宫忧……”

“叫我霜儿。”

“是……龙姑娘……噢,对不起,霜儿……”

龙霜儿被南宫忧这句话逗得扑哧一笑,随即站起身来,开口问他道:

“你还有个义弟,叫常笑尘,是不是?”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是‘苏杭双隐’?”

“让龙姑……霜儿……见笑了……”

“没什么笑不笑的!”龙霜儿在游廊中缓缓踱了几步,“八年前你们两个居然就把‘潇湘十四妖’给挑了,在武林中早已尽人皆知。你们的名气是靠本事打出来的,不必谦虚!”

南宫忧微微有些发窘的笑了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龙……霜儿,你的伤不要紧么?”沉默片刻,南宫忧还是打破了这窘境。

“不要紧,用药调养几日就会好。”龙霜儿说着,回问南宫忧道: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去城里瞧瞧,看看楚兴隆机坊在干什么。”

“明天你别去!”龙霜儿忙上前一步,“你中的毒是苗疆的‘断肠蛊’。今天早上我虽然替你放血拔了毒,可是光靠这个还不行,必须静养百日,方能根除。”

一听龙霜儿这句话,南宫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早在他投师学艺之时,他的师父“庐山五老”就曾说过,天下善用毒的除唐门外,就数苗疆了。苗疆奇毒不少,其中之一唤作“断肠蛊”,若中了这种毒,一日之内便会开始发作,肌肤从伤口处开始腐烂,痛不堪言,但是又不得便死,直要烂够十五日以外,才得解脱。而且苗疆的毒,汉人几乎无人知晓,即便是唐门中人,也无能为力。想到这一层,他感激的看了龙霜儿一眼,又朝她深深一揖。

“你礼节怎么这么多!不像个练武的,倒像个书生!”说着话,龙霜儿起身朝客房走去,“天不早了,睡吧!”言讫,她忽然停住脚步,微微顿了顿,接着说道:

“谢谢你吹的曲子……”

第二日一早,南宫忧收拾完毕,刚刚走到大门口,便被龙霜儿拦住了:

“你去哪儿?”

“真的不能去城里吗?”

“你真的想死,我还是要拦一下的。”

“有这么严重吗?”

“我既会疗毒,难道还不明白它的毒性么?”

“那我不去城里了,去白龙寺,把行李取过来。”

“包敬端的人正在那里等着你呢!”

“可是我必须去取!”南宫忧正色说道,“我答应了那个机工的,要去五寨寻他的儿子,那镯子和你画的像还在白龙寺呢!”

“像我再给你画就是了。”

“镯子呢?”

“我去吧!”她沉吟片刻,开口回答道。

“不行!你受了内伤!”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为救他而受伤,南宫忧已经很歉疚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欠她的情,“我多加小心,不会有事的!”

“不行!我去……”龙霜儿还想阻拦,却被南宫忧伸指疾探,点中了穴道。

南宫忧刚一运气点穴,就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冲龙霜儿道:“得罪了!”说罢,拔步朝门外走去。

“南宫忧,不要运内功!别动手!留神体内的余毒!”龙霜儿急切的叮嘱从身后传入了他的耳鼓。

意外的是,南宫忧在白龙寺并未遇上对手的拦阻。他很顺利的把行李取到了手、结清了房钱,而后乘船回到了湘江西岸的桐梓坡。也许,沿途有人跟踪,不过南宫忧已打定了主意,此番去那庄院,向龙霜儿辞行后,立刻动身去庐山,找自己的师父“庐山五老”商议对策。

太阳出来了,庄院内萦满了雨后的清新。巳末午初的阳光映照着梧桐树枝头残叶上的泪珠,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凄清。

南宫忧不由得在这院中多耽了片刻……

“南宫忧!”龙霜儿的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抬眼一看,龙霜儿正立在正房大门口的台阶上,一双杏眼直直的盯着他,脸色却显得比今天早晨更加苍白。

南宫忧冲她微微一笑,刚想开口向她辞行,却见她忽然扭脸,走入厅堂去了。

“你走吧!”她的声音从厅堂内传了出来。

南宫忧只觉得她的话语似乎还带着些许的颤音。

他轻吐了一口气,转身朝院门走去。

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院门口立着三个人。

一个是辛铁琴,一个是田迈中、一个是许伯菁。

他登时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前番在椅背山湛云山庄内,他与常笑尘、凌羽然并肩御敌,尚且斗得险象环生方才脱身;而今他孤身一人在此,兼之体内还留有“断肠蛊”的余毒,除田迈中他不放在眼里之外,许伯菁、辛铁琴、还有前日西城根下那使一双肉掌的强人,无一不是自己的劲敌。

不过事已至此,怕也无用。他轻吐一口气,朝那三人说道:

“各位要寻晦气,冲我来就是了。这里的主人与此事无干,我们出去再说。”

一听南宫忧这话,许伯菁不由得呵呵冷笑起来。

南宫忧正诧异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干涩的话语:

“南宫忧,你……你当真杀了子菁表姐?”

一听龙霜儿这句话,南宫忧不由得心中一凛!他万万没有想到龙霜儿竟然会是琴台双娇的表妹,适才他请辛铁琴、许伯菁人等不要同她为难,倒真是替古人担忧了。难怪许伯菁听到他那句话会冷笑起来。

他不由得暗暗在心底埋怨自己晦气。

“霜儿,真是谢谢你!”许伯菁上前一步道,“本来只是想约你来长沙会合、一起去找南宫忧和常笑尘的,想不到你居然把他带到我长沙的宅子里来了!呵呵呵……”

南宫忧只觉得她的笑声中带着几分的不寒而栗。他望了许伯菁一眼,又扭头看了看龙霜儿。

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甚而至于是惨白!

“落到你们手里,我没话可说。”南宫忧上前一步,朝辛铁琴说道,“辛长老,我敬重你,楚兴隆机坊在长沙盘剥机工、横行霸道,这些霜……龙姑娘都是看到了的。不信,你问她。”

辛铁琴把眼光移向龙霜儿,龙霜儿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他又把眼光移向田迈中,田迈中微微后退一步,随即抬眼道:“楚兴隆机坊是我家出钱开的,这不假。可是,我湛云山庄远在湘西,机坊在长沙,包敬端的所作所为,我爹、我哥又怎么能够知情呢?何况,就算包敬端盘剥机工狠了些,也犯不着把我湛云山庄满门都灭掉啊!”

南宫忧适才在同辛铁琴说话时,就已微微朝田迈中移动。他知道,眼下要硬拼,是决计打不过的。为今之计,只有捡软柿子捏,先把田迈中挟制住,方可脱身。虽然他得到了楚兴隆机坊与福康商行来往的书信,可是一来那信在常笑尘手中,二来就凭那么一封措辞含糊不清的信件,也很难让辛铁琴、许伯菁他们相信湛云山庄在同倭寇勾结。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相信湛云山庄同倭寇勾结,可“凭海帮”的景升之死还是个疑问,而许伯菁的妹妹许子菁确是在混战中身亡的。就凭这两件事,辛铁琴和许伯菁也决计放不过他南宫忧。

田迈中适才这一番辩解,倒让辛铁琴心下有些踌躇了。虽说楚兴隆机坊也许的确有霸道之处,但是这也不能作为把湛云山庄满门灭掉的理由;何况,自己的属下景升之死还未弄明白,他决计不能就这样等闲的放过南宫忧。许伯菁则更不必说,楚兴隆机坊霸道与否,根本与她无关,而自己的亲妹妹许子菁就是死在“苏杭双隐”的手下,这一点毫无疑义。今日南宫忧既已鬼使神差的被她的表妹龙霜儿带到自己在长沙的宅子中,她断断不能让他脱身走了。

“南宫忧,我问你,子菁表姐……真是你杀的么?”龙霜儿的嗓音依旧干涩,仿佛喉间堵着一块石子,咽不下,又吐不出。

“她是在混战中丧生的,我脱不了干系。”南宫忧认为自己的的确确是脱不了干系,所以便这样直白的说了出来。

“霜儿,他自己都认了,你没话说了吧!”许伯菁说着,从随从手中接过了凤头长杖。

南宫忧情知这场架恐怕是免不了要打的了,便微微侧身,唰的将软剑从腰间拔了出来。

“南宫忧,别!别运内功!”依旧是那干涩的嗓音,却夹着七分急切、三分担忧。

南宫忧刚刚回头朝龙霜儿投去感激的一瞥,许伯菁的凤头杖便点了过来,他连忙侧身,挥剑迎敌。

然而刚刚走了五七招,他就感觉胸口和肋下发出一阵阵隐隐的刺痛,所幸这刺痛并不严重,只是老在胸腹间游走,委实可厌。而更可厌的,却是这刺痛竟缓缓的游向了他的后颈!

这刺痛一移到后颈,他的老伤立刻便发作起来。一旁的田迈中看到南宫忧身法渐渐迟滞,不由心中窃喜,绕到他身后,挺起陌刀,朝他后心刺去。南宫忧与许伯菁缠斗间,正渐感不适,忽听得身后有金刃破风之声,苦于颈项无法活动,只得朝一旁侧身躲闪。辛铁琴不愿以多击少,立在一旁掠阵,见田迈中绕到南宫忧身后偷施突袭,禁不住微微摇了摇头。龙霜儿见南宫忧行动不便,情知是他运动内功,余毒发作起来,不禁心焦,上前两步,看到许伯菁恨恨盯着南宫忧的脸色,又禁不住退后了一步。

田迈中一击不中,立刻反手横削;许伯菁长杖也随即跟进。南宫忧颈项此时已剧痛难忍,再以一敌二,不免相形见绌起来。

正当他感到独力难支之时,忽然从门外传入一个声音来:

“田三公子、许大小姐,暂且住手,我有话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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