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声音,南宫忧和龙霜儿都不禁微微一怔。
因为这声音是那样的耳熟,正与他们前几日听到的那个从楚兴隆机坊中传出来的喝骂声毫无二致。
一听到这声音,田迈中和南宫忧立时便跳出了圈子。许伯菁扭头看了看辛铁琴,见他冲她微一点头,也退开到一旁,将手中的长杖递给了从人。
此时一干人众都把眼光移向了大门口。循着那声音,四个男子缓缓踱入了院内。
领头的那人头戴一顶蓝黑色的方帽,前额处缀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白玉;身穿一件掩襟红袍,虽然尚未入冬,领口却也缝上了一道窄窄的貂皮毛边。他约莫三十八、九岁年纪,胸膛宽厚,腹部微凸;左手缓缓把玩着一对铁胆,右手中端着一把水烟壶;一张国字脸显得四平八稳;双眼虽略带虚浮,一对微微移动的眸子却仿佛时刻在盯着每一个人一般。
他左侧略靠后三五寸,立着一个四十二、三的男子,头顶着一方青色的万字头巾,却用织锦镶边,前额处缀着一方拇指盖大小的碧玉;身穿一件鹅黄色的对襟长袍,敞着怀,露出内里穿着的明黄色掩襟长袍。他腆着大肚,一副圆脸上长着一双黄豆眼,不住的左顾右盼,看人总像在睥睨,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欠着他三五百两银子;然而他只要把脸转向那领头的红袍男子,立刻便含起胸,垂下眉眼。本来他比那红袍男子高上半个头,这胸一含,便仿佛反比他矮了半个头一般。
这二人身后垂手立着两个身穿黑色短衣的男子,光景便是那红袍男子的下人。他们二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红袍男子,对那黄袍男子却瞥都不瞥一眼。
“克美兄!”田迈中朝那黄袍男子微微拱了拱手。原来那黄袍男子便是楚兴隆机坊的老板包敬端,表字克美。
当下包敬端也朝田迈中微一点头,又转头向那红袍男子哈了哈腰,低声说了句话。那红袍男子喉间轻轻“嗯”了一声,包敬端便又来到田迈中跟前,朝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只见田迈中刹那间便变了脸色,带着三分疑虑,朝那红袍男子瞧了一眼。包敬端眉头微微一蹙,强压着嗓音说道:“难道我还骗你!”田迈中才将目光移回,来到辛铁琴和许伯菁身旁,冲他们轻声说了些什么。
辛铁琴和许伯菁不由互视一眼
“凭什么?”许伯菁柳眉一扬道,“他杀了我妹妹,这不干你湛云山庄什么事,也不干……”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接着说道:
“也不干他什么事!”
辛铁琴却一言不发,只不住的上下打量着那红袍男子。
“辛长老、许大小姐,”田迈中朝二人各一拱手,“请二位放心!迈中与这厮有不共戴天之仇,决计放他不过!何况,在那个地方,他又如何能跑得脱!”
听到田迈中如此说,二人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各自退开了两步。
田迈中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朝包敬端微一点头,包敬端含着胸,冲那红袍男子微微笑着哈了哈腰,那红袍男子眉梢微微一剔,他身后两个黑衣下人立刻拔步上前夹住南宫忧,开口朗声说道:
“南宫公子,请吧!”
看到这红袍男子的架势,南宫忧大抵明白这人定然是吉王府中的人,光景便是幕僚或管家之类。吉王派他的家人和包敬端来拿自己,定然是因为前日夜里他和龙霜儿在长沙城中撒的那千余张没头帖子。此去显然凶多吉少,最好的,是吉王先软语劝降;最坏的,自然是直截了当的把自己杀掉。然而事已至此,他是决计脱不了身的了。也许,他只能认命……
他仰头看了看天,乌云依旧压顶,一阵秋风拂过,又扫落了几片枝头恋恋不舍的残叶。
他觉得天气越发的冷了。
想到自己也许离死不远,虽然有些不甘,可是却又如同前日夜里一般,当自己被笼在那强人的掌风之下时,居然有了一丝貌似解脱的释然……
他冲那红袍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又扭头看了一眼龙霜儿,冲她浅浅一笑,随即跟同吉王府上的家人,迈步朝院门口走去。龙霜儿上前几步,仿佛有些话想说,却终究吞了回去。
乌云越聚越多,秋雨又下起来了……
虽然已是正午时分,可浓云却将天幕遮掩得如同傍晚一般。吉王府后院一间小小的花厅内摆放着一张六尺见方的圆桌,桌上布着几样时鲜菜蔬酒肴之类。南宫忧面朝南坐在主位,那红袍男子坐了对席,包敬端则在南宫忧左首打横。三个使女如走马灯般不断来回穿梭,不时朝三人杯中添酒,并轮番换上湿热的毛巾。
“在下是吉王殿下的清客,姓杨,讳个柏字。这位楚兴隆机坊的包先生,想必南宫公子也是认得的!初次见面,招待不周,还望南宫公子多多包涵才是啊!”那穿红袍的杨柏面部虽无十分笑容,说出的话音却着实让人受用,仿佛早已渴盼南宫忧到来一般,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举杯邀南宫忧共饮。
南宫忧跟着站起身来,举杯同杨柏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磕。杨柏仰脖一饮而尽,南宫忧却只浅啜一口,朝杨柏微一躬身,淡淡的说道:
“量窄不能尽饮,望杨先生恕罪……”
就在他们二人碰杯之时,包敬端也跟着立起身来,端起酒杯。不料他的酒杯尚未凑上前去,二人已碰毕饮讫,他只得讪笑着饮下杯中酒。南宫忧那话一出口,他脸色不禁一灰,却见杨柏呵呵一笑道:“无妨!无妨!酒是穿肠毒药啊,少饮好,少饮好啊!”又只得回复了笑容,随声附和道:“随意,随意,少饮好,少饮好……”
“杨先生,”南宫忧轻轻嗽了嗽嗓子,开口问杨柏道,“今番拘在下到此,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言!”
“痛快!”杨柏又举杯同南宫忧饮了一口,接着说道,“既然南宫公子是个直性人,在下也就不拐弯抹角。公子前些天在长沙城中散了这么些没头帖子,似乎对包先生和吉王殿下颇有微词,不敢动问这其中缘故究竟为何?”
南宫忧举箸吃了一片里脊,淡淡一笑道:“诸位干了些什么事情,自己心里清楚,何必要来问我?”
“南宫公子,”杨柏身躯微微朝南宫忧一倾,双眼若有若无的一挤,“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
“做买卖!”南宫忧倒身朝椅背上一靠,双眉微微一剔,“和东边的人,做大买卖!”
“南宫忧——”包敬端禁不住脸色一沉,适才那堆积出的笑颜登时被他发配到了奴儿干都司。却见杨柏轻轻一咳,他只得喘了口粗气,闭上嘴,垂下头,闷闷的喝下一杯酒,一语不发。
“南宫公子啊,”杨柏缓缓站起身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接过使女递上来的水烟壶,轻轻吸了一口,慢慢踱着方步,“是做买卖,不假!人为财死啊,公子难道就没有兴趣么?”
“我不跟东边的人做买卖。”南宫忧也站起身来,看着杨柏的双眼,“至少,在眼下这当口,不跟他们做。”
“南宫公子啊,话不要说得这么决绝。”杨柏双眉微微一蹙,“包先生很敬佩公子的武艺和才学,吉王殿下也很看重公子。男子汉大丈夫,当成就一番功业,碌碌无为,老于闾巷之间,不太可惜了么?”
“就是就是!”包敬端也站起身来,先冲杨柏微一哈腰,挤出笑容;又转向南宫忧道,“杨先生说得有理啊!南宫公子,买卖做成了,这钱自然就不必说啦!”
“多谢二位的好意!”南宫忧冲杨柏微一躬身,淡淡的说道,“中华大地,像我这样的男子何止千万?难道人人都建功立业?天地之间,终究煌煌者少、碌碌者众。没有碌碌,何来煌煌?南宫忧做事,但求心安,能不能建功立业,倒也不放在心上。”
“南宫公子啊……”包敬端脸色刚刚一沉,却见杨柏立在一旁不动声色,便又换上一副惋惜的面孔道,“这又是何必呢?啊?放着大好的赚钱的机会不要,何苦去做个穷百姓嘛!”
“我愿意做穷百姓。”南宫忧依旧瞧着杨柏,却没看包敬端,“吉王殿下和包先生也尽可去做买卖。可是,这买卖若要害民,我却也不能袖手不管。”
“南宫公子,别把话说死。”杨柏冲南宫忧微微一笑,“公子今日歇着吧,在下明日再来!”
说着话,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水烟,接过使女递上的铁胆,一边把玩着,一边走出了花厅。包敬端目送杨柏出门,转头朝南宫忧瞪了一眼,发狠道:“别不识抬举!”也跟着走了出去。
雨,越发大了……
南宫忧立在窗口,禁不住又从怀中掏出竹笛,刚想凑到唇边吹奏,却又移了开来。他细细摩挲着那青翠欲滴的笛身,轻轻梳弄着笛端缀着的淡黄色的穗子,耳畔又回想起她那轻柔的低语……
“我……我没有办法陪着你一辈子……这些……你带着……”
雪白的柔荑将一方黄杨木匣子递到南宫忧手中,南宫忧启开一看,匣内鹅黄的缎子衬着一口软剑、一支竹笛和一条银链,银链上坠着一小块金黄的琥珀,流光微动,仿佛她那婉转如水的目光……
项上的银链、怀中的竹笛和腰间的软剑,他须臾也不曾离身。
然而芳心虽在,香躯已遐。杭州玉皇山脚的“三友斋”与他白沙泉畔的小竹屋虽只一湖之隔,却如参商般远……
他南宫忧只有区区五间小竹屋,而她如今的丈夫却有“三友斋”这样的大宅院,谁家的父母会把自己的女儿舍富而就贫呢?
想到这里,他几乎想答应杨柏和包敬端了!
不过,“几乎”归“几乎”,他终究还是不会妥协的。朱家皇帝虽不见得怎么英明神武,但倭寇却是外敌。这其间的分别,也许有人不在意,但他是决计不会不在意的,哪怕这在意会让他背负冤屈、让他失去钱财、甚至让他失去生命……
也许,这也就是世间为何煌煌者少、碌碌者众的缘故吧。
稀里糊涂想了这许多,天色也渐渐暗了,早有使女敲门走入,将饭菜酒馔摆上圆桌,朝南宫忧敛衽施礼道:
“请南宫公子用饭。”
“谢谢!”南宫忧朝那使女略一欠身,上前坐下,却见她忙不迭替他摆开碗碟匙箸,又端起酒壶替他斟酒。他抬手微微一拦,冲那使女淡淡一笑道:
“不必麻烦你了,先去歇着吧,过一柱香来收就是了!”
第二日,杨柏和包敬端又来了。南宫忧也不想同他们多说,几句老话便把他们打发掉了。
“南宫公子,你若不能跟同我们一起做买卖,恐怕会……”说到这里,杨柏轻咳一声,“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南宫忧淡淡应了一声,“不送了。”
杨柏和包敬端转身出去了,南宫忧却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人都是怕死的,明知自己死在眼前,心智和举动难免有些反常。
晚上,他彻夜未眠,怔怔的盯着竹笛,缓缓摩挲着腰间的软剑,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直落。
他仿佛许久没有像这样落过眼泪了,他记得的上一次是她离开他之后……
雨停了。
一夜之间,南宫忧仿佛老了五岁。然而他对镜一照,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决计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副脓包相!”
于是他拿青盐细细的擦了一遍牙,用冷水细细的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细细的盘好发髻,包好头巾,随即从怀中掏出竹笛,开始吹奏一曲岳武穆的《满江红》。
“好!好一个《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南宫忧一曲方终,忽然从门外传入一个粗豪的嗓音,“南宫忧!老子服了你了!老子果然没白信任你!”
一听这粗豪的嗓音,南宫忧不禁一惊,然而一丝笑意很快便泛上了他的面庞。这嗓音他既熟悉又久违,分明便是那“酒刀仙”斗迁。八月初六,他们在赶往苏州的路上被“青红皂白”截杀,斗迁掩护他脱了身,而他们也就此分开。虽然他请凌羽然派人打探消息,可一直都没有他的音信。不想今日居然在此处得见,他是做梦也意料不到的。
他很明白,斗迁这一来,他就死不了了——至少,不会死在今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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