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走入四个人来。杨柏本来当先,可就在他们走到门口的刹那间,他身后一个身影快步越过他,当先抢进门来。
国字脸、落腮胡、腰间的酒葫芦、身后的九环刀,果然正是那大名鼎鼎的“酒刀仙”斗迁。斗迁身后,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同杨柏并肩走入,那腆着大肚的包敬端则一脸悻然,最后一个捱了进来。
“好你个南宫忧!这个时候居然还收拾得这般齐整!”斗迁刚一迈入屋内,立刻伸手拍了一把南宫忧的肩膀,开口呵呵一笑,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一气灌下几口,随即把那葫芦往南宫忧手中一递,“来,老子越看你越顺眼!喝一个!”
南宫忧淡淡一笑,伸手接过葫芦,也仰脖一气灌下一大口。
一股难以抑制的愉悦从心底涌上来,他那带着几分苍白的面颊居然泛起了一丝红光。
“杨先生,”此时那三十上下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南宫公子我们可要带走了,多蒙吉王千岁和杨先生的关照!千岁处,劳杨先生多加致意!”言讫,他朝杨柏躬身,一揖到地。
“言重!言重!”杨柏也躬身还礼,“南宫公子雅量高致,吉王殿下也是很器重的!常指挥处,也劳李贤弟多加致意!”
“告辞!”
“好啦好啦!走啦走啦!南宫忧,走!”斗迁又灌下一口酒,拉着南宫忧朝门外走去。南宫忧轻轻挣脱斗迁的手,朝杨柏微一欠身,道了声“多感!”随即朝那男子投去感激的一瞥,跟着他一道往外走去。杨柏并肩送行,包敬端则依旧一脸悻然的走在最后。
日头艰难的拨开阴惨惨的乌云,将一丝白光投射到湘江灰色的江面上。一条三桅大船正披戴着这乳白色的柔光,迎着西北风,不断向前划行。虽是深秋,底舱的桨手却也累得满头是汗,每隔二柱香的工夫,便有人上前替换下三分之一的桨手。
船楼第二层有三间舱室,主舱有二丈六、七见方,一道四扇仕女屏风将舱隔作两间,一间摆着暖榻,一间放着书桌、茶几等物。四人围几而坐,一个是南宫忧;一个是斗迁,他身后立着一个二十六、七的女子,面庞端庄秀丽,笑吟吟的瞧着一干人;一个是那三十上下的男子,他身后立着一男一女,都是二十一、二岁年纪,二人袖口都绣着白色的羽毛,自然是常笑尘府上的人;还有一个青年身穿青袍,身畔倚着一条铁鞭,此人南宫忧曾见过一面,正是那把“苏杭双隐”引了出来的“凭海帮”的陆飞。
茶几上摆着些时新果品和细点,斗迁身后的女子给南宫忧人等各斟上一杯清茶。斗迁仰脖喝下一大口,随即冲南宫忧开口说道:“来来来,南宫,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一位——”他将自己身后那女子拉到跟前,“是我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那女子倒不扭捏,看着一干人等开口说道:“我姓连,是他的小老婆。”
原来斗迁是京城大户,但年轻时常在各地游历,这姓连的女子是杭州人,本是他最初的相识,二人情投意合,但他父母却非给他包办婚姻,因此上这女子只得屈作了他的侧室。斗迁虽在京城成婚,她却仍留在杭州,因此斗迁总隔三岔五的往杭州跑,一年十二个月,他在杭州陪伴这女子的时间反倒比待在京城的时间要长。
“哎呀!不管啦不管啦!”斗迁轻轻捏了捏连夫人的手,又指着那三十上下的男子道,“这一位名叫李恪琅,是南京锦衣卫……什么来着?”他仿佛忘记了李恪琅的官衔,忙扭头瞧了他一眼。
“在下是南京锦衣卫右所副千户。”李恪琅朝南宫忧微一点头道。
南宫忧前日被带到吉王府,原本以为自己既不肯投顺,自然必死无疑,不想斗迁与李恪琅斜刺里杀出,居然将自己从王府中救了出来。当时他大喜过望,无暇思虑许多。而从王府中出来之后,他便开始疑惑他们究竟如何方能将自己从王府中救出。斗迁虽然在江湖上极有名气,可在吉王眼里,他也不过是个耍刀弄剑的武夫,能起到作用的,自然便是李恪琅了。直到眼下他方才知道,原来李恪琅是南京锦衣卫的千户。论级别,副千户虽只是个从五品官,但锦衣卫专掌缉捕、刑狱,直属皇帝管辖,分量自是不同于寻常卫所军官。明代亲王,爵禄虽厚,却无实权,锦衣卫既来提人,吉王也只由得他了。
想到这一层,南宫忧又站起身来,朝李恪琅深施一礼道:“多谢李千户!”
“别这么客气!”李恪琅忙起身还礼,“我应该比你大吧!叫我李哥就行了!”
“我说南宫啊,”斗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瓜子壳如同放暗器般四处飞。连夫人替他拭了拭掉落到身上的瓜子壳,一边埋怨道:“又乱扔东西!”斗迁便先不说南宫忧,转过头对连夫人道:“我便是不喜欢这般扭捏,一会儿吃完,我自扫就是了!”随即又转过头,冲南宫忧接着说道:
“我说南宫啊,你一定要问,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么?行了,你不用问了,我自己告诉你!”
南宫忧微微一笑,一言不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瓜子壳放在自己跟前的茶几上。
“那是……八月……八月初几来着?”斗迁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不管啦,那一天我们在赶往苏州的路上碰到了‘青红皂白’,老子让你先走了,后来我一个人跟他们打,把青红砍伤了,呵呵呵……”说着话,他爽朗的一笑,仿佛浑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然而南宫忧心中十分明白,即使以他们二人合力对付“青红皂白”,也只能战个平手,斗迁一人独战二人,这情势究竟如何凶险,也许只有他一人领会得到。
“后来,亏了我这好老婆啊!”斗迁扭过头,看了看立在身后的连夫人,又捏了捏她的手,“带人来救了我!操他奶奶,青红皂白可真不是软手……”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八天……”连夫人看了斗迁一眼,对南宫忧说道。
“没事啦没事啦!”斗迁站起身来,拍了拍连夫人的肩“多亏了夫人啦!不然,呵呵,恐怕我这条命就交代啦!”
“又胡说!”连夫人嗔了斗迁一眼,拿手指堵住了他的嘴。
“后来呢,”斗迁冲连夫人呵呵一笑,随即扭头,继续对南宫忧说道,“这两位朋友……”他指了指立在李恪琅身后的那对男女,“和这位老爷……”他又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李恪琅,“就找到了我,说你南宫忧去湖广啦!所以,”说到这里,他喝了口茶水,连夫人忙端起茶壶给他添上。
“所以,”斗迁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我们就动身往湖广这边来啦!想不到居然在汉阳遇上了这个小厮……”他指了指坐在一旁干笑的陆飞,“我们当然就逮着他了!问他干吗要去杀湛云山庄的田启枫。他说什么?他说湛云山庄跟倭寇有勾结!”
“嗯!”南宫忧点了点头,“我义弟笑尘七月底去了一趟崂山的赶月山庄,从那里带回来一封松江府福康商行写给长沙府楚兴隆机坊的信,信里的措辞有些含混,但是很让人怀疑。陆兄,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事情是这样的……”陆飞轻叹了口气,缓缓的说道,“那还是六月间的事。我一个老乡从长沙跑到杭州找到我,说他在长沙的‘楚兴隆机坊’当机工,那老板盘剥得太过分了,每天要干八个时辰的活,而且还不准机工辞工,他实在气不过,便偷偷跑来杭州,想找我去长沙讨个公道。”
“这话不假。”南宫忧朝斗迁、李恪琅说道,“我在长沙查探过,的确,那机坊的机工每天要干八个时辰的活,而且不准辞工。”
“想不到的是,”陆飞喝了一口茶水,忿忿的说道,“我同那老乡来到长沙,刚刚找客栈落下脚,就闯进来一大群人要动手。我自然不答应,跟他们打在一起。想不到那群人里有个硬手,使一条链子枪,着实了得!我打不过,一个人逃了出来,我那老乡也……”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连夫人走上前去,给他添满了一杯茶水。
一听“链子枪”这三个字,南宫忧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震。在被灭掉满门的湛云山庄中,便有不少人是被软鞭缠死,这当然是要栽赃到凌羽然头上。或许,这使链子枪的高手便是那凶手,也未可知。
“我逃出来之后,”陆飞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想着这机坊是湛云山庄开的,便打算去湘西椅背山找田启枫说理。田启枫在江湖上名声不错,我想他多半是不清楚长沙的情形。不料到了湛云山庄,我无意中发现田启枫在和……东边的人、还有五寨的苗人联络,约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拿眼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一干人等。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都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你这厮,倒也爽快!”斗迁呵呵一笑,伸手在陆飞肩头捶了一记。
一听“五寨”二字,南宫忧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看来此番恰好可以顺路去找那机工的家人了。”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那是六月十五那天,我一清早内急,出门解手,发现田启枫正在交代他一个下人去五寨下书,约定那个事的日期和备细。我一时情急,立刻上前阻拦,这样一来,便动上了手。田启枫两个儿子上来帮忙,一场架打下来,我把他们都杀了。只可惜……那封书信在打斗的时候被毁掉了……不然,我也不会东躲西藏的这么久……”
“八月初五那天我把你救下之后,你怎么又往椅背山去了呢?”
“啊?没有啊!”陆飞仿佛感觉很诧异,“你把我救下后,我还是一直东躲西藏,这里待几日、那里躲几天,哪里还敢去湛云山庄啊!”
听了陆飞这一席话,南宫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意识到他们的对头一直都在引他们入套。既然陆飞在杀人之后一直都在躲藏,那么他将二次去湛云山庄的话定然是对头传扬出来的,目的就是引诱他们“苏杭双隐”去湛云山庄打探,进而可以把灭门的罪名栽到他们的头上。
“哎呀,说了这半天,还有两位朋友没给你引见呢!”斗迁听陆飞把话说完,立刻站起身来,指着立在李恪琅身后的一男一女冲南宫忧说道,“这位姑娘叫碧珠,这位朋友叫丹豹,都是你义弟常笑尘府上的,他们就是奉命专门打探我的下落的!呵呵呵,也多亏了他们!不然,怎么请得动这位李千户老爷去吉王府救你呀!”
“见过南宫公子!”二人一齐朝南宫忧施礼。
南宫忧也微笑着起身还礼,开口问道:
“你们……怎么会认得李千……李哥的?”
“这……”二人瞧了瞧李恪琅,欲言又止。
“无妨的!”李恪琅淡淡一笑道,“南宫公子和酒刀仙都不是外人,我说了吧!我们南京锦衣卫的常指挥使就是你义弟常笑尘的二伯。”
“这么说……笑尘还是……他的后人?”南宫忧倒着实有些惊诧。毕竟同他相交这许久,他从未听他提起过他常笑尘居然还是开国功臣的后人。
“笑尘他不愿张扬,只想靠自己的真本事立足。”李恪琅向南宫忧人等解释道,“若非这一次碧珠和丹豹找到常指挥使,我还不知道我们指挥使还有这么一个名满江湖的侄儿呢!”
“南宫公子,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我曾想去庐山找我师父商议商议,看这事情该怎么办。不过如今看起来,恐怕五寨的苗人也不会太安分,我想先去五寨查探情况。”
“哎!这就对了嘛!”斗迁拍了拍南宫忧的肩头,“去五寨!我们都……”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操,不行!不能都去!好老婆,你别去!李老爷是公家的人,你回去办你的公事。常府上的朋友当然也不必去啦!就麻烦你们把我的好老婆送回家啦!”说着话,他又冲陆飞呵呵一笑:
“你得去!”
“我当然要去!”陆飞轻咳一声道,“若不把这件事情查探清楚,我那些天大的祸岂不是白闯了!”
明代朝廷在边远之处设置宣慰司统管边民事务,宣慰司下辖若干长官司。这“五寨”便是归属保靖州宣慰司所辖的一个长官司,位于保靖州南、会同县北。
已是十月的初冬时节,流经五寨的沱江上总若有若无的笼着一层薄雾,仿佛在人的周身四围都结上了冰一般。
五寨长官司的辖地既是边远之处,一重一重的群山仿佛城墙一般,将一切都隔绝在外。若无这一条蜿蜒注入沅水的沱江,恐怕世人都无法知晓天下居然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已是酉初时分,眼前渐渐现出沱江两岸已然休耕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和零零落落的土坯房,一道石桥横在前方,冷得像生铁一般。石桥上或坐或立着三五个包着包头、身穿黑衣的苗人,腰间都悬着兵刃,一个苗人面颊上印着一道歪歪斜斜的伤口,伤口左近兀自凝着几块棕红色的血迹。
撑船的船工回头示意南宫忧人等噤声,几人互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轻轻拉上了船篷的窗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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