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惫地回到宿舍,倒头便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嗓子火辣辣地痛,对着镜子一瞧,舌头上居然长出一层黑黑的绒毛!这可把我吓坏了,忙到医务室看病。军医拿着手电筒照了半天,最后对我说:“你得了‘毛舌’,说白了就是舌头发霉。”我听得目瞪口呆:“舌头还能发霉?”
军医40多岁,戴副金边眼镜,有点玩世不恭:“舌头也是肉啊,肉烂了啥不会长?口腔里本来就有真菌,睡觉时嘴一闭,高温高湿,捂一宿菌丝就能长出来。”见我吓得舌头都缩不回去了,他又笑笑:“没事,不是什么大病。用点消炎药,注意口腔卫生,能治好的。你有点发热,扁桃腺肿得比较厉害,可以看到白色脓点,估计体温还会继续升高。我给你开几针青霉素吧,要不要再休两天假?”
我求之不得,连忙说:“要,要,这阵子我都快撑不住了!”军医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日子不好过。年轻人,凡事想开些,路还长着呢!”被人看穿心事,我觉得挺惭愧,却又生出几分感动。他应该认识我,但我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我一向身体很好,一年到头未必来趟医务室,所以跟大夫都不太熟。他戴着个大口罩,仅露上半边脸,更让我无从想起。这军医与我只交谈过几句话,却让我今生永远记住了他。
我托舍友把假条带给组长,一个人在屋里蒙上大被子睡觉。体温果然升起来,头痛欲裂,令我想起在朝鲜得的那场病。所不同的是:当年我天天巴望着早点退烧;现在却希望能多烧几天,让我逃过这场劫。舌头长了霉,吃什么都不香,索性一天三顿都省了。到了傍晚,舍友们均出去参加夜战,陈洪谦却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条来看我。我从床上披衣坐起,忙不迭对他表示感谢,心里却骂:“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陈洪谦把面条放到桌上,逼着我趁热吃掉。我确实也有点饿了,便不再客气,慢慢吃起来。他把宿舍门关上,找把椅子坐到我对面,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小烟,我知道你有情绪,但‘反右’是要人人过关的。自己有了思想错误,就应该虚心接受同志们的批评。你越抗拒,问题就越严重。”
我把筷子“啪”地放下,没好气地说:“我有什么思想错误?作为骨干分子,我一直按照组织要求进行鸣放,这你是知道的。蔡处要我起‘抛砖引玉’的作用,现在玉没引来,砖却砸到我自己头上了。你说我冤不冤!”
陈洪谦把脸一沉,严肃地对我说:“小烟,你要端正思想态度!自己犯了错误,还能往领导身上赖?你不想想,那么多骨干分子,怎么就你一人犯了错误?这绝不是偶然的!你身上一直带有小资产阶级倾向,不能不说跟你的家庭背景有关。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一辈子的事,稍不留神尾巴就会翘起来。我看你前一阵尾巴都翘上了天!有时我想劝你两句,但你能听得进去吗?你这人优点是有才,缺点是恃才傲物,谁都瞧不起。其实你的社会经验很少,头脑一发热,啥都敢说。报上登的就一定对吗?民 主党派攻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我辩解道:“我没跟着民 主党派走,我发表的只是个人意见。”
陈洪谦说:“既是个人意见,你咋还赖领导?好汉做事好汉当,没人能逼你说话。我知道你跟*党派没什么瓜葛,但你说的那些话,客观上为右派们起了敲边鼓的作用。在这场运动中,你确实没能站稳脚跟,犯了路线错误。说句心里话,组织上对你的考察进行了这么些年,是有道理的。你单纯、热情、有上进心,大家看得很清楚,但你在政治上总是不够成熟,所以每次讨论都没法通过。”
我摆了一下手:“别跟我提入党了!事到如今,我也死了这条心,但我就是不服气,因为我从来没有起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念头!”
陈洪谦说:“这恰恰反映出你在政治上不成熟!你的言论已经偏离正确轨道那么远,你却还没有察觉。烟雨蒙同志,你还年轻,组织上并没有把你一棍子打死,你也用不着自暴自弃。但你必须认识到思想错误,做严肃的自我批评。革命者需要经风雨见世面,才能成长起来。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你一定要经得起考验。你永远都要记住:我们都是你的同志,而不是你的敌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丧失对党对同志的信心。你能够做到吗?”
陈洪谦的这几句话,让我不禁掉下了眼泪。他坐在那里,长久凝视着我,一直等我向他郑重点了点头。
“快吃吧,面条都要凉了,这可是小灶特地为你做的病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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