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诊途中，甄帅才关心地对李欣莉说：“看你疲惫的样子，把药箱给我背吧。”

她擦了擦汗说：“不用，我能行。”

他抢过她的药箱说：“行了，你就别逞能了！你看那边有两棵大树，咱们过去歇一会再走。这儿的气候就是这样，别看天这么热，到了背荫地方一下子就凉快了。”

两个人来到树荫下，分别坐在大树两侧的沙地上。他说：“跑了几天路，我都感到乏了，何况你是女生！”说到这儿，他感觉不自在起来，没话找话说：“哎，到这儿来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女生平时都议论些什么？”

“哪有什么固定话题呀？海阔天空东拉西扯无话不说！”

“无话不说？说不说个人问题，议论过我们男生吗？”

“问这些干吗嘛，跟你又没关系！”

“你这叫什么话，怎么跟我没关系？”他有意地说，“比如，有没有人提到过我或者说喜欢我？”

她故意捉弄说：“恕我直言，没听说！”

“啊！？我怎么这么惨？”他有些失意了，“你们真是有眼无珠，我可是‘帅才’！我是‘真帅才’！”

“是不是帅才你个人说了不算数！我看你顶多也就是个小兵卒子！”

“怎么？你看不起小兵卒子！没有小兵卒哪儿来的帅，帅都是从小兵卒子上去的！”他提高了声，“我说女士，请把眼光放远点儿！”

他见她不说话，又找话说：“哎，我发现刘莎这几天总绷着脸，你们谁招惹她了吧？”

“她是因为感情问题在苦恼。”她顺口说。

“感情问题？我明白了，石承欢一直追她，可是她心里只有王大?。我觉得这事儿怨她自己。其实石承欢那人挺好，对她诚心诚意，可是她的心窍让王大?给迷住了，非得追他不行。可是那王大?呢，死活也不愿意！我说得没错吧？”

“这说明人家王大?有魅力！”她说。

“魅力？石承欢就没有魅力？我甄帅才就没有魅力？听你这么说好象你对王大?也有意思？”他有意地说。

“去去去！别借题发挥啊！说实在的，刘莎的为人倒是不错，她心直口快，有什么事儿不藏着不掖着。可是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刘莎跟王大?确实不合适，他们俩的性格差别太大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爱情这东西就是这么神奇莫测，是天下最复杂的问题，恐怕就连爱情专家、博士后也研究不透。所以古往今来才会有那么多可歌可泣、悲壮感人的爱情故事……”他感叹着，“咳，不说别人了，还是说说咱们自己吧！”

见她不做声，他又说：“说正经的，咱们的前途渺茫难测。百分之十五留在这儿，我准备报名，你呢？这儿就咱们俩人，你说心里话没关系。”

“就会吹牛！你真想报名？”

“吹牛？我豁出去了，你报我就报，只要志同道合就行；你要不报，我也就算了……”他等着她的回应，“你怎么不说话？咱们都是‘高教60条’的受害者，误了青春、误了终身大事！现在年龄都不小了，就大方一点儿吧！你说，你喜欢什么样人？”

“你发了半天感慨，还没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呢？”她反问。

很长时间以来，他没有合适的机会和恰当的方法，也没有勇气表达自己对她的爱慕。听了她的话，他觉得是表达心意的时候了，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于是大胆说：“我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知道？”他从大树的那一侧走到这一侧靠着她坐下来，“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他试探性地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手上。

她向四周看了看说：“别让人看见！”

“你真傻，这荒郊野外的哪还有别人哪！”他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哎，我想求你一件事行吗？”

“什么事儿？”

“你先说行不行吧？”

“你不说什么事儿，我怎么知道行不行啊？”

他凑近她的耳朵说：“我告诉你，我想……”他冷不丁亲了一下她的脸。

她抬起手轻轻地打在他的胸口上说：“你真讨厌！”说着，顺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刘莎和王大?走在巡诊回来的路上，见不远的村口处有个门面，她说：“早就听说这儿有个供销社，还从来没进去过。我的牙膏快用完了，咱们进去看看，顺便歇歇脚怎么样？”

“好啊！”

两个人走进供销社，见两个售货员分别站在两旁的柜台边。一个人亲切地招呼说：“你们是北京来的医生吧？早就听说你们来了，买些啥哩？”

她说：“我们先看看。”

室内的地方虽然不大，但货架子上、柜台里摆放着各种生活用品和农具，货物种类繁多。售货员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不知他们在寻找什么。走到日用品柜台前，他们停下脚步，她看了看货架子上陈列的东西问售货员：“您这儿有牙膏吗？”

“啥，牙膏？是刷牙用的吧！”

她比划着说：“对，刷牙用的牙膏。”

“没有的。”售货员从柜台底下翻出一个小合子放在柜台上，“这搭还有一盒盒牙粉，你瞧瞧行不？”

“牙粉？”她把小盒子拿起来跟王大?一起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几遍，又还给了他，“您看，外面的颜色都褪了，还落上一层土，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售货员说：“有些时间了，没人买。”

他和她继续在室内寻视，售货员热情地问：“还要买啥哩？”

来这儿这么长时间了，王大?发现每家每户都没有脸盆，于是试探着问：“您这儿卖脸盆吗？”

售货员说：“洗脸用的盆？没有的，没人买。”

“买不着牙膏怎么办呢？”刘莎有些焦急转过身，“咱们什么时候到县城去看看吧！”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机会再说吧，我这儿还有一支，高级的――中华牌，先给你用！”

她高兴地说：“真的？够大公无私的！”

他说：“先人后己，向雷锋同志学习嘛！”

从供销社出来，离开了村口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赶路。天上有强光直射的太阳，地下是炙热烫人的细沙，走起路来并不轻松。见前面有一棵新疆杨，刘莎加快脚步走到树荫下，擦擦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累死我了，这儿真凉快，歇会儿再走吧。”她从肩上取下药箱，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王大?随后大步赶过来站在树荫下，把帽子摘下来当扇子不停地扇动。他看了看情绪低落的刘莎，自言自语说：“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

她抬起头问：“你在那儿自言自语的咕哝什么呐？”

“我在背诵名诗呢！”

“净瞎说，背的哪一首，我怎么没听出来！”

“没听出来吧？说明你精神不够集中！我再给你背诵一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中学语文课本里的一首著名的元曲，反映了作者远离家乡孤身漂泊在外时悲凉萧瑟的心境。”说到这儿，他在树荫下的沙地上徘徊起来，“其实词曲所描写的景象跟咱们现在的境况大相径庭，可是现在的心情却跟作者很相似，有点儿凄凉感。”

她说：“你今天怎么了？真不知道你还会有伤感！”

“我是说干什么事真不能脱离实际。要是把一个人留在这儿，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刘莎借题发挥说：“怎么是一个人呢，你不是还没结婚嘛？在这儿找个姑娘扎根儿落户就不是一个人了！”

“说心里话，我甘愿为这儿的人民尽心尽力好好服务，可是时间太长就不行了，生活习惯差得太远。”他顺着她的话开玩笑说，“你不是也没结婚嘛，干脆就在这儿找一个漂亮小伙子嫁过去多省事儿啊！哎，我觉得郝大力为人就不错！”

她给予有力的还击说：“去你的，讨厌！干脆让丫头嫁给你，我替你说去！”

“谢谢你的好意，我自己会说！”说到这儿两个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他收起笑容发说：“别瞎扯了，说正经的，百分之十五的人留在这儿，你说真要轮到我可怎么办？”

她认真说：“这个问题提得太沉重了！你要是真想留下，我也可以考虑跟你一起留下！”

“哎，你可不能乱说呃！”他认真庄重地提醒她，“这话要传到石承欢的耳朵里，他会吃醋的！”

她紧绷着脸说：“他愿意吃醋就让他吃去，气死他活该！”

“我说刘莎，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石承欢哪一点儿对你不好，你干嘛这样对待人家？”

她不高兴说：“他爱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我不稀罕、不领情！”

“人家石承欢追了你那么长时间，马上就要分配了，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她有意地说：“怎么打算？我也不知道，你说呢？”

他心里早就明白她的心思，故意装糊涂说：“我既不是算命先生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有什么打算我怎么会知道？”

她失意地说：“真讨厌！你少理我！”说着，从沙地上猛然站起来，啪啪屁股上的沙子拔腿匆匆走了。

“嗨！慢点儿走，等着儿我！”他大步追赶过去。

陈晓露正在医疗站接待病人，一抬头见石承欢从外面走来，忙问：“哎，回来了？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一两句说不清楚，晚上开会再说。”

晚上，队员们集中在男生宿舍，石承欢说：“昨天下午银亭分队在县里开了半天会，我把会议精神简要跟大伙说一下。会议主要说了两个问题，一是总结下乡一个多月以来的工作，提出发现的问题、表扬好人好事。二是对总理提出百分之十五的人留在大西北的问题进行深入讨论。现在先说第一个问题，希望大家踊跃发言。谁先说？”

刘莎第一个发言：“我先说，我提出应该表扬王大?！你们不知道，他晕倒过好几次，脸色刷白。好了以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但自己什么也不说，还不让我告诉别人。我认为这种精神值得大伙学习！”

王大?解释说：“事情是这样的，在北京的时候我也晕倒过。”他扭头对石承欢说，“还记得吧？有一次上骨科实习课，老师让我给大伙做示范；我蹲在地上测量股骨颈骨折以后大腿根部发生的角度变化，测完了一站起来突然头晕摔倒了，不到一分钟又好了。”

“那怎么不记得，你还出了笑话呢。在下课前总结时你了一个问题逗得大伙直笑，别的都记住了，就是你做示范的那个问题没记住。”

王大?说：“就晕过那么一次，可能这儿的地势比较高，所以晕的次数就多了。晕倒了一会儿就好。”

石承欢关切地说：“说明你瞬间失去记忆是因为晕厥引起的。我觉得可能是一过性脑供血不全，以后得小心一点儿，别摔坏了哪儿！”

甄帅才说：“我同意刘莎的意见。他晕倒了也不声张，我们就是应该学习。另外我还提出表扬李欣莉和赵美岚，她们能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经常给丫头洗这儿洗那儿的，不怕脏不怕累，这说明她们的思想觉悟高，有阶级感情！”

“同意甄帅才的意见，表扬李欣莉和赵美岚！”高暝山附和说。

陈晓露说：“我认为咱们的组长也应该表扬。”

听说表扬石承欢，刘莎瞥了她一眼，陈晓露接着说：“他工作能以身作则，对病人特别耐心。还有助人为乐的精神……”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座谈会开得挺活跃。

“不说吧，好像还没有什么，说起来这好人好事还真不少。肯定还有不少没想到的，会后还可以提，尽量把好人好事都反映上去。我觉得大伙确实做得不错，从进村到现在没出现任何问题，也没听到什么不好的反映，希望大伙再接再厉继续把好的作风保持下去。”石承欢总结了大伙的发言以后接着说：“下面谈第二个问题，银亭分队负责人说，这是上边布置下来的任务，让大伙好好讨论，每个人都得发言。谁先说？”

刚才七嘴八舌发言热烈，平时见面也叽叽喳喳，这时会场上却鸦雀无声。

“谁先说呀？”石承欢再次发问。

队员们个个低头不语，刘莎忍不住了说：“参军入伍，我留下！”

“同意！”

“我也同意！”

“参军留下我愿意！”

一片参军的呼声打破了会场的宁静。

石承欢说：“咱们现实一点儿，参军根本不可能。现在咱们讨论的也不是参军问题！”室内寂静无声，座谈会又冷场了，“上边要求每人都得发言表态。”

无论怎么说，人们仍然保持沉默。石承欢用手碰了一下王大?的胳膊，王大?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说：“作为百分之十五，我留下。”人们的目光一致投在他的脸上。他慢慢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现在我把‘决心书’，不，不是‘决心书’，是‘申请书’。我把申请书念一下，这是石承欢和我两个人共同写的。”他的手微微地抖动起来高声宣读：

“最高指示：为人民服务！

申请书

敬爱的党：

我们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是党一手把我们培养成为一名医生。现在我们是光荣的‘六.二六’医疗队员，我们要响应党的号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到基层去！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他深深地换了一口气，把语调降下来继续往下念：“医疗队出发前，周总理为我们送行时要求我们有百分之十五的人在大西北扎根。谁应该留下？我们，应该是我们！我们应该按总理的指示办事，我们决心留在大西北！

申请人石承欢王大?1967.7.30”

他抬起头说：“我的发言完了。”说着，又用微微抖动的手把申请书叠起来放回了衣袋。其余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任何反响。会场上格外宁静，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石承欢带头鼓掌，又过了一会儿，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不愿意留在大西北的声音没有了，但再也没有别人表态愿意留下。座谈会在无声的场景下散了，队员们纷纷走出宿舍，在院子里一边活动着身体一边做着深呼吸……

每个人各自活动着，没有人话说。刘莎终于忍不住了，走到王大?旁边轻声问：“你们什么时候写的申请？”

他说：“议论过好几天了，今天石承欢开会回来以后才写的。”

“申请书里要没有石承欢的名字，我还真想表态留下来。你是真心实意想留在这儿吗？”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说实话，我倒不是特别愿意留下，但我觉得应该响应党的号召留下。我是团员，又是干部，我不留下谁留下？怎么也应该带头儿啊！”

平常累了一天躺下就睡，一会儿就睡着。这天，已经到了后半夜，男生宿舍有两个人已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可是另两个人却辗转反侧没有睡意。石承欢侧过身轻声问王大?：“哎，怎么还没睡着？”

“你怎么也没睡着？”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是睡不着。哎，你在想什么？”

王大?说：“你说可真够怪的，我一直在想**！咱们已经决定留在这儿了，你说还能见着**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就是留在这儿，也得给咱们时间收拾行李、办手续、搬家呀！”

王大?如梦方醒：“唔对了，我怎么把这些事儿给忘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呢！”

“你说，如果真的留在这儿，咱们能干些什么呀？改变这儿落后的卫生面貌？”

“你怎么说大离话[注1]呀，就凭你我？谈何容易！”

“哎，不知道那个组有没有写决心书的。”

“我想可能会有，王桂芝肯定也得带头表态吧？”

“咳，不说这些了，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是啊，天都快亮了，睡吧……”

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俩人在讨论会上公布了留在大西北的申请书如释重负，但他们却睡不着觉。写了申请书说他们的思想有多么先进、觉悟有多么高？其实并不尽然。说他们有多高的道德水准？也不能下这个结论。正像王大?所说的：“我倒不是特别愿意留下，但我觉得应该响应党的号召留下；我是团员，又是干部，我不留下谁留下？怎么也应该带头儿啊！”

从这些话语看来，他们表决心留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选择留下也并非心甘情愿。他们心里像一团乱麻充满了矛盾。不过有这么一条，他们认为是“应该”的。仔细分析一下，实质上这不就是一种虚伪吗？用一句通俗的话说不就是“假积极”吗！可以这么说，不必辩解。只要做出对人民有益的事，假积极总比不积极好。由于形势的需要或符合国家和集体利益做出牺牲个人、委屈自己的选择，也许就是一种崇高吧？对于自己并不情愿做的事付诸于行动，或许可以说这是一种特别的崇高吧！难道不是吗？

一个农村小伙子郝大力，通过自己大胆和果敢的行动为自己争取到了幸福，王大?、石承欢他们的前程又在何方？他们的命运又将会怎样演绎？也许只有天知道……

注释1：大离话，即不着边际、脱离现实浮夸的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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