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祠外,古墓林中,树影摇曳,积雪簌簌而落。雪国黔州守备黄超带着从前线溃退的五千兵马,如惊弓之鸟般闯入了滂沱地界,不幸的是,竟然在此遇到了金曌明熙王驻守此地的直隶属军。
明熙王金靖夕,对于雪军而言,无疑是一个与金曌祭司宁歌尘类似的死亡符号,一旦与之挂钩,结局同样在落花流水跟全军覆没之间徘徊——好在此番明熙王金靖夕并不在场,来的是其麾下一个叫郭开的将军。
“郭匹夫!叫金靖夕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滚出来!老子今天要好好看看这‘天下第一美人’是个啥样!”雪国黔州的那个守备,还算有几分骨气,带着残兵败甲,面对强敌,不但不肯缴械投降,反而为壮军威,将对方的主帅骂了个狗血淋头。雪军在旁连连起哄,笑骂不止。
“我把你个尖嘴猴腮的猢狲!”那郭开是个有勇无谋之人,当即被对方激得差点吐血,怒喝一声,策马轮刀便率部冲杀了过去,双方顿时发生了激烈的火并。
“爹爹!救命……”一个充满了恐惧的稚嫩哭声,透过滚滚浓烟一直传到祠堂外湘纪的耳中。
乱世之间,兵燹一触即发,顷刻间四周火光耀目。湘纪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要对黔州守备黄超施以援手,一方面又要组织滂沱古城卫及时疏散流民,更兼要对太子祠中的一些珍贵遗物进行抢险扑救……可是听到火场内那个孩子的哭声时,湘纪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火!像这样的大火……其实在她的生命中曾经有过,带着剥皮蚀血般的惨痛回忆。七年前那些零碎的记忆漩涡般在脑海里盘旋,无数哭泣呐喊的声音尖锐刺耳。
那带着陨灭苍生的一箭,破空而来,金色的寒光瞬间潮水般淹没了天地。
眼前烟雾撩人,湘纪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着。不知道是被烟熏得,还是内心里某些蛰伏的情绪赫然苏醒,她忽然疑心自己在哭。
“爹爹!……”那孩子绝望的厉声呼喊近在咫尺,可是湘纪却看不清他在哪里。红莲一样的烈焰,梦魇般吞噬了青赭的祠堂,将一切变得面目可憎。
“别怕……我在这里。”湘纪越过数十堵倾塌的墙,终于发现了那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孩子,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顿时微笑着向那个孩子张开手,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去。木头四分五裂的声音哔剥四起,就在这时,一截疯狂燃烧的横木,朝着湘纪当头砸了下来。
“湘纪——!”
生死关头,湘纪朝着那个孩子冲了过去,俯下身将对方一把牢牢护在怀里,随后便听到自己的身后陡然传来一个近似于咆哮的声音。在屋宇倾覆的瞬间,有个人飞起一脚,将烈焰逼人的横梁踢得粉碎开来,火星四溅,木片飞散时切过那个人的脸,立即带上一线红痕。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要命了吗?!”宁歌尘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咄咄逼人地盯着这个女子吓得毫无血色的面孔。
彼时的宁歌尘,面上划破一道刺目的红痕,苍白愤怒的神色,整个人宛如冰雪般冷绝。假如这个时候金曌祭司的面前摆着一面镜子,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一种愤怒到了极点的情绪,似乎难以遏制地从胸腔内直逼出来——至于为什么要愤怒至极,却是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就如同刚才那一瞬间,他忽然震惊无比地喊出了那个女子的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尔后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仿佛前世便有这样一种注定,尽管脑海里突然传来一阵针戳般的疼痛,可是,他的内心竟然是带着淡淡欣喜的。为什么会这样,对于自己一直相抗的所谓宿命,越来越无能为力了么?
“青……”湘纪想要这样唤他,然而,却猛然发现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锋利好看的眉不知为何要狠狠拧着,微抿的苍白唇线泛着一丝怒意,宽肩窄腰的清拔身材,昭示着一种冷峻霸道的气质,一个不同于少年青洛的陌生男子。
记忆中的青洛,总如琉璃般温良美好;但眼前的这个人,本该明亮的眸底,却时时笼着深不可测的阴翳,简直让人不敢直视。可是,天底下究竟有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蓦然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不死心地产生了青洛犹在的错觉呢?
——烟火艨艟之中,有谁知道,仅仅为了看这一眼、尔后再擦肩而过,有人的灵魂已经生生穿越了地府黄泉?
那些飘飘摇摇的记忆,宛如风吹雨打过后的蛛网,零落地悬空在时光的罅隙里
——
年仅十六岁的湘纪,坐在扶桑树虬龙般的枝桠之上,微阖着双目,阳光的碎金投在她清雅秀美的脸上,竟然泛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光彩。
在她的身前不远处,高大巍峨的葵阳殿宫门紧闭,殿内正在举行一场看似庄严肃穆的扶乩大典——这是每个雪国王族成员生命里必须跨越的一道坎,根据扶乩上那些荒谬的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判定了被扶乩者今后的命运。
“湘纪,”这时,树下忽然有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此番司命神女为你扶乩——对于那个不可预测的结局,你心里是否感到害怕?”
这谶命般的话语使得湘纪的心尖宛如有惊电划过,她霍然睁开了眼睛,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然而,那个惊异的表情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女孩的神色便又恢复如常,甚至带了丝好笑的意味:“凰胤长公主,按理说你不是应该在经天阁阅览群书么,好端端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哦,我担心你,所以什么也看不下去了。”年仅十八岁的凰胤长公主正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白皙精致的面上是她所熟悉温暖的笑容。
这个女孩虽然不过长她两岁,却已经是一副娴静淑女的贵族风范,冠带整齐,规行矩步——不似湘纪,冷落的个性里隐隐浸透着一两根令人避而远之的锐刺。
“谢谢你的关心,我想我没事——即便有事那也是以前被关在卅古塔里的时候。”湘纪面无表情地道,“我对扶乩之事不感兴趣,至于是福是祸,还不是由得那些神神叨叨的家伙去说,我又左右不了。”
她的母族戴氏身为雪国史官世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每一任都要从后裔之中选一位幽居卅古塔,在青灯古佛的岁月之中荒废年华,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放逐青春。
——那是寂寞荒凉的日子,从四岁至十四岁的漫长时光,作为戴妃娘娘指定的祖业继承人,湘纪被雪君从王族中正式除名,光荣位列史官之修,从此禁闭卅古塔,过了十年苍白如水的生活。
气氛就此沉闷下来,两人之间再无了多余的话。就在这时,葵阳殿宫门缓缓开阖,那悠远厚重的声响仿佛打开了一扇历史的门扉,带着每个生命里簌簌而落的尘埃。湘纪先一步跃下树来,貌似乖巧地侯立一旁,等着洗耳恭听“神的谕示”。
“你是仙乐门人吗?”雪君遥伊大步流星走在最前方,碰到迎上去请安的湘纪,一把拉近,劈头盖脸问了一句。湘纪心中惊骇莫名,只得茫然颔首。
“真的是你?!”遥伊铁着脸低喝一声,猛地掐住了女孩的咽喉,状若癫狂道,“冥星照命……这便是你的宿命!凡星辰轨道与之交错者,必当殒命!——朕早该杀了你!”
十年前,在命运的转轮开启之前,他本不该因了湘纪母妃的拼死维护而一时心慈手软,就此放过那个孩子,仅仅是将她幽闭而已。
如今确知幕后真相,遥伊悔之欲死。
湘纪被他大力扼得几近窒息,出于求生的本能,女孩袖中的羡月剑清音弦动,伴随着一道狭长的冷光猛然跃出,直击遥伊肩颈死穴!
“陛下!”周围惊怖欲死,吼声雷动。只须雪君一个动作,禁卫军立即就会蜂拥而上,将那个大胆弑君弑父之人碎尸万段。
“好啊!无所畏惧——这才像朕的女儿!”遥伊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会对自己突然出手,这猝不及防的一击竟将他生生逼退一丈。肩胛处的衣衫被剑锋划破,鲜血流布下来。
遥伊在那一瞬间看到女孩出奇冷绝的神色,抬手捂着那个崭新可怖的伤口,忽然笑了起来——他自己也是悖天逆命之人,对于所谓的命运流程,其实并不是那样看不开。然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能在一百招之内击败朕,朕便放你一条生路。”话音未落,一柄金刀自遥伊的袍袖间掠起,暗影重合,冷光割裂了长空。
“叮——!”金铁相击,迸射出耀目的火光。
有一个人,拦在了湘纪的前面,替她横剑抵挡了遥伊的强势一击。
湘纪在酽酽的阳光下看到他的侧脸,线条冷落清秀,苍白的唇线紧抿,再无了记忆中那种微笑淡泊的神情。
原来,他——青洛,也是可以这样认真的。她忽然间宛如将梦里四季的华路走遍,低垂的墨色额发下,仿佛流淌出水质的忧伤。
“可笑……这一场闹剧还不够么?”少年青洛在众人面面相觑间,将湘纪拉到自己身后。
他手心里那种温暖的感觉,瞬间潮水般淹没了湘纪冰冷的心,她的眼前忽然模糊一片。
在一大片扰人的聒噪声中,她只清晰地听见了青洛一个人的声音,温柔笃定:“我带她走,走得远远地,从今往后再也不回来了——还望陛下高抬贵手。”
青洛一向谨言慎行,但是绝不懦弱。
相反,只要他认真起来,那种由内而外的冷锐便如出鞘利剑,令人不敢撄其锋芒——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向自己的叔王要求什么。
其实如若不是他的父王盛年早逝,而那时候青洛尚且年幼,不堪重任,遥伊的那个王位本该是他的才对。
湘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由于王族内部一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入了仙乐门。
在卅古塔的十年,埋首于经卷史册之中,她的记忆中依旧残存着有关仙乐门的零星片段。
其中最为深刻的便是自己的那两个同门师兄——青洛跟端木凌。他们素未谋面,湘纪便用了漫长的时间在心中暗自揣摩想念。
直到十四岁那年,一个夜阑人静的晚上,湘纪的命运悄悄发生了改变。
在高耸入云的卅古塔顶端,一间暗沉如铁的朱色阁楼之内,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敞开的窗扉上,敛眉收睫,与世无争。
夜风席卷而来,托起少女浮冰砌雪般的宽广衣袂,像一尘不染的浮云一样飘向天际。星月辉映着阁楼内陈旧的构架,泛着珠箔般闪亮的光彩。
“青洛师兄,你说咱俩这么晚了冒昧造访,不会被当成好色之徒给捆起来吧?师妹好歹是个女孩子,会因此恼羞成怒也说不定……”一个轻快而略带笑意的声音,于阒静中邪气地响了起来。
卅古塔下荒芜的庭院里,不知何时闯进了两个手持长剑的少年,青衿广袖,肩背挺拔。
他二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挂了彩,但是都很神气的样子,一律戴着黑色面具,令人不禁遐想联篇。
“要捆当然也是捆你小子,天生一副邪不胜正的样子。”青洛冷嘲。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气质,冷静自持,似乎难以接近。说话间他微微抬头,望向卅古塔禁锢着的那片高远虚空。
就在这一刹那,他恍惚间看到了卅古塔顶那个孤身遥望星辰的少女,白衣飒飒如仙。他忽然看得有些失神。
“这么多年来,苦了她了……”少年青洛靠着廊前生锈的铁柱,蓦然低头,轻叹了口气。
后背上猛然传来一阵尖锐细碎的硌痛感,他讶异地回过身,伸手细细抚着廊柱上那一道道交错纵横的刻痕,默默感受着那种粗粝的篆字纹路,仿佛陷入了一场久远的回忆之中,若有所思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了,此番无论如何也要闯进去见师妹一面,并且将仙乐门下剑诀以及剑计悉数传授于她……”
“洛当谨遵师父遗命,竭尽全力守护此人。”他曾在恩师灵前立誓。
湘纪端着幽暗昏惑的烛台,缓步走下廖长狭窄的青色台阶,抬眼瞥到大殿内一排排书架之上,一摞摞散乱的古籍已经整齐归于原位,构筑成一个迷宫般精致的格局。
她不由得大吃一惊,每日清理自外界送来的书籍并且分类安置,或者对运出的书籍具名入账,这是她十年如一日的艰巨任务。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明快的声音在一惊一乍地埋怨:“天哪!累死我了!本少爷活了这么久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天还是第一次干这麽重的活……遥伊那个老男人也太铁石心肠了!师妹年纪那么小,还要每天整理数不清的卷帙,忙都忙不过来,她一个人如何能照顾好自己?师兄你说,遥伊那家伙怎么就能坐视不理,连个最起码的人手也不知道分派,这不是成心整蛊是什么?本少爷实在看不下去了!……”
“有人来了。”另一个柔雅好听的声音落地,周围迅速安静下去。
“啊!”湘纪的眼前两道白光身形交错,她手中的烛台一晃,冷不防倾覆在地。大殿内仅有的一丝光明,忽然间就暗了下去。
在她失声惊叫的刹那,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惊慌失措中她伸手扯掉了对方的面具。
同时,另一个人俯身拾起跌落在地的烛台,拇指跟中指轻轻一捻,一道冰蓝色的烈焰自他的指尖跃上了昏黄的灯芯。这一缕冰蓝的光,竟然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她在回首之际看清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的脸,有一瞬间的失明。
“干嘛要贼眉鼠眼地盯着我?”端木凌在她的额头上轻敲了一下,哑然失笑,“花痴啊。”看到湘纪没好气地瞪着自己,他视而不见,指着一边端着烛台陷入极端无语的青洛,“他跟我都是你在仙乐门下的师兄,你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湘纪笑道:“你们俩身手不错,竟然能在一夜之间连闯十七关跑到这儿来见我,还替我把藏书阁整饬了一番……小女子好生佩服。”她虽然在笑,内心里却并无一下子接受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兄的意思,言谈之间萌生着淡淡的嘲讽。
“呃……好一个伶牙俐齿。”端木凌挑起斜飞入鬓的眉,凝眸似笑非笑。
青洛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她,清邃的目光里充满了研判的意味。
湘纪警觉地感受到来自对面的少年身上,散发出一种不符年龄的冷然气质,这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这个人看透了。
她倏然抢上一步,劈手夺过他手上的烛台,没好气地转身往楼上走去。手法之快,竟然连青洛都不及提防,少年心神一凛,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蓦然微笑。
“湘纪。”她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那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但是真的非常温柔动听,仿佛有着直透心底的力量。
她情不自禁地便回过头来,看到青洛朝她微一颔首,然后极其自然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湘纪后来想到,一定是命中注定,让她在看到青洛的第一眼,便宛如于千山万水间走过千百个来回,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爱上了他,而且爱得那样天昏地暗。
“你说什么?!”遥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就是一记凶狠的耳光落到青洛的脸上,将青洛的脸打得侧向一边。
君王异常暴戾地吼道:“你竟敢为了这个女子,与朕刀兵相向?!你竟敢——抛弃朕?!朕长年膝下无子,这么多年来将你视如亲生,煞费苦心地调教栽培,如今你竟敢……跟朕说想要全身而退?!”
的确,没有他遥伊的一手提拔,青洛不会有今天的闪亮人生。他的母妃、已故君王宠妃、雪妃娘娘,尽管按遗妃祖制幽居太庙,家族势力却一直长盛不衰,都是因为有当世君王的偏宠。
也许是天意弄人,加上hou宫妃嫔明争暗斗,遥伊此生子嗣匮乏,甚至连公主都是寥寥无几的。于是君王炙烈的爱,便毫无保留地加诸王兄之子青洛身上。
换了如今,若是连青洛都要使他的期望值降到最低,将其过去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叫他情何以堪?
“陛下的大恩大德,青洛铭记于心,来日定当结草衔环还报——”青洛平素丝毫不任性,但是任性起来不要命。
可是他的话不及说完,忽然被另一个冷厉的声音打断:“住口!你这个逆子!”
雪妃之妹、当世君王宠妃、梨妃娘娘,不知怎么闻讯赶来,刚转过层峦叠嶂的翠屏山,听到自己的亲侄儿那般不知死活的话,心中又惊又惧,顿时忙不迭地开口怒斥。
梨妃娘娘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素装淡雅却给人一种惊艳嫣然的感觉。她的身侧还跟着一个衣饰上绣着辉煌彩鸾的少女,本是进宫探亲来着,彼时陡遇惊变,脸色也是苍白如雪。
梨妃在一群如花女眷的簇拥下疾步前趋,走到遥伊身前,当即敛起华裾深深下拜,恭谨道:“陛下,洛儿年幼无知,铸成如此大错,臣妾不敢奢求陛下的原谅,只求陛下答应臣妾,由臣妾替他受罚……”
梨妃此举,无异于以死相求。
遥伊的脸色本来自青洛执意说要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冷若冰山地绷紧着,彼时看到那面容与雪妃有着七分酷似的梨妃,竟也有胆苦苦相逼,顿时指着梨妃,禁不住面目有些扭曲地笑了起来道:“你们好……一个比一个好——青洛那小子……如今是翅膀硬了,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无论如何是管不住他了……朕杀之不忍,弃之不甘,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臣妾惶恐。”梨妃再拜叩首,冷汗涔涔。
见梨妃这副模样,她身侧的那个少女顿时吓得浑身瘫软,跪倒在梨妃身边,发髻上沉沉的花冠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声音却仍清晰悦耳:“陛下……烟雨早有耳闻,陛下胸襟契阔无人能及,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呵……兵部尚书魏大人的小女儿么?”遥伊意味不明地笑,“烟雨……好美的名字啊;人也冰雪聪明,颇识大体。”
雪君语气一顿,忽然俯身亲自搀起梨妃,再命宫人扶起魏烟雨,指着不远处僵立的青洛跟湘纪,神色带了些许心痛道:“你看那边,他们就是朕最宠爱的孩子,可是却很不争气——朕把什么都给了他们,他们还是不满足,想要从朕的手中获得一些没有的东西……烟雨姑娘,你说,朕是不是应该要严厉地惩罚他们?”
魏烟雨战战兢兢的目光在青洛身上一落,顿时怔住了,过了好久才喃喃自语般道:“……长得好漂亮啊。”话刚出口,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覆水难收,一时心急如焚,泪眼婆娑地看向一边神色堪忧的梨妃娘娘。
梨妃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头无语。
遥伊的神情古怪,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冷眼觑着众人道:“魏烟雨,从今往后,你便是洛儿的太子妃了!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遥伊此举,令周遭大惊失色:他不仅在一句话之间,封了青洛作雪国太子,而且替他钦定了太子妃!如若青洛不认此门亲事,那么这太子位自然也不得保。
梨妃跟魏烟雨自是不谋而合地喜不自胜。可是湘纪听闻,握着青洛的手指却在不知不觉间冰冷如死。青洛紧了紧她的手,禁不住敛眉轻笑,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恼人的话。
后一月,雪国衍历十二年十一月,大雪。
雪国朝堂之内,身着纹金麒麟袍的遥伊端坐王位,自收到边疆八百里疾报之后,愤怒的神色尚未平复。殿内文武百官,一时噤若寒蝉。
遥伊将一封金光流毒的战书随手抛于堂下,冷冷地讥诮道:“金曌欺朕雪国无人,扬言自端木燎祭司逝世后,雪国境内当再无好男儿挡得住金曌铁蹄,数日之内连陷雪国三座边陲重镇……雪国果无人耶?”
那些平素耀武扬威的雪国大将们,哪受得住君王这般激将法,当即瞪视着那份趾高气扬的金曌战书,睚眦欲裂,纷纷立誓请战。
遥伊却沉默了,对那些将军的血性之语不置可否。
“儿臣请奏,”殿内忽然响起了青洛分外冷落的声音,使得空气忽然安静得一窒,“金曌欺人太甚,使得我雪国上下颜面尽伤,士气荡然无存。儿臣身为当今太子,当为万民表率,身先士卒,共赴国难……男儿生于天地之间,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马革裹尸还。”
昊帝假装没有听见这个声音,四周察言观色,于是潮水般的谏议声再起,很快将那个掷地有声的声音淹没下去。
“儿臣愿背水一战,山河不复,誓不还兵!”青洛再次大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这一次说得更加干脆利落,冷绝坚定,满堂都被这个少年几乎是从胸腔内逼迫而出的愤怒之声给镇住了,一时鸦雀无声。青洛一袭白色劲装,宛如精雕细刻的神像般站定,冷峻的线条折射着这个少年成长的完美痕迹。
过了许久,忽听遥伊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看来你是真的一心求死啊……为什么?朕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了你,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待到曲终人散后,青洛站在檐下,透过雕花的窗棂,遥望着瘫倒在王座上的昊帝,那个似乎在一夜之间已经垂垂老去的君王,正吃痛地扶着自己的额头,唉声叹气,眉目间带着深重的疲惫和忧虑。少年青洛看得一怔,心中忽然闪过一阵莫名的痛意,他神情恍惚,低下头来,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想要的,是你这辈子永远也给不起的。”语气中宛如浸渍着悲伤的暗流。
清调宫内,梨妃娘娘微阖着眼,在榻上倚着金黄色的裘皮蒲团靠背,听着自己安排在雪君身边的眼线细述今日见闻,她忽然握紧了手中的铜绿暖手炉,表情僵硬,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青洛那孩子……一向都挺沉得住气的,近日所为,是故意想要激怒陛下么?——早知道,我便叫雪妃那个贱人将他真正的身世隐瞒了便罢,免得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可是……可是,”梨妃深深凝睇着珠帘之外模糊的雪景,面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模糊到血腥,“当初谁又能想到,他对那个女孩的感情竟然……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之外呢?”
梨妃从娘家带过来的贴身女官珍珠,更兼是她如影随形的保镖,跟了她二十年之久,二人私下一向以姊妹相称。此刻听到梨妃娘娘一个人在那失神地自语,一向骄纵惯了的珍珠不禁冷淡而笑道:“姐姐很早就知道,这个高高在上的庙堂,其实并不怎么不适合青洛殿下,它仅仅是一个耀眼夺目的囚笼罢了——此番是他逃出囹圄最后的机会了……哪怕战死疆场也好,只要不在这雪王宫待着便是幸事……还望姐姐宽心,保重贵体。”
“闭上你的乌鸦嘴!”梨妃猛地拉下脸来,目光阴鸷,一字一句道:“不要当本宫宠你,你便可以肆无忌惮,信口开河——青洛是当今陛下真正的血裔!他将来会成为这个世间最强势的主宰者,而绝不会丧生在那些莽夫的剑下!天地间的豺狼虎豹,凡是觊觎这个王位之人,都给本宫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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