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曌国的王城,似乎是一个更接近太阳的地方,金色的光芒如潮水般洒落满街,初春料峭的寒意一扫而空。正街上车水马龙,但是更惹眼的是禁卫军多如牛毛,几乎遍布了每一条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有条不紊地逡巡着这个天下治安最乱的地方,让人看到了“霸道之城”独树一帜的风貌。
临街一家茶寮之内,大厅内人满为患,一个四十左右、颧骨高耸、相貌清癯的书生扮相的人正站在看台上,眉飞色舞地叙述着金曌惠帝“金镶之治”期间的趣事,时不时引发满堂哄笑。那人更是将平生才学都卖弄了出来,简直口若悬河——
“惠帝平生最爱的就是金飒菊,重阳节那天,皇后敬献的菊花酒被送到了景阳殿,惠帝当晚批改奏章直到三更,疲乏得很,于是就命人将温着的酒端上来……”书生说到这里忍不住扬眉冷笑一声,眉目间竟隐隐有锋芒闪动,“后来——惠帝自然是死了!”
此言一出,人人色变震恐,大厅内一时竟然陷入了鸦雀无声之中。片刻之后,席间忽然传来暗自唏嘘抹泪之声,继而引发连锁反应般,发展为满堂痛哭起来。
金曌惠帝是一个好皇帝,勤于政事,宅心仁厚,任人唯才,在位期间开创了一个太平盛世,史称“金镶之治”。但是这样一个好皇帝,却于七年前被人神秘下毒,死于那场浩大的重阳节盛典之后。由于之前民间一直暗传“帝后不和说”,于是惠帝之死,不少人便将这桩罪名叩到了皇后的头上。
金惠帝一死,皇后之子即位,皇后龚倩荣耀晋升为当今太后。龚倩是个有手段的女人,一手组织庞大的黑暗势力,不断铲除异己。加之各司明令禁止民间私论惠帝之死,违者弃市,从此以后,那些流言蜚语倒也风平浪静了。
当今悯帝,继位之际乃是三岁幼儿,如今年方十岁,不止幼稚不堪重任,而且偶有痴傻之状,被左右丞相以“摄政”为名私下操盘着朝纲。由于近七年来门阀势力不断充盈壮大,巧立名目囊括钱财,侯门子弟承袭祖荫,生则富可比天;贫寒士子即便才冠古今,亦无出头之日,不少人便沦为了民间的说书艺人,不时通过散布舆论抒发自己累积已久的愤懑胸臆。
“楼底下大言不惭的那家伙,是什么人?”茶寮的二楼,一间幽静的雅室之内,一位青衣公子斜斜地靠在软榻之上,语气闲闲地问道。
话音刚落,旁边立即有人恭谨地回答:“叫周士煌。是惠帝末年的最后一班进士,周士煌一甲及第,惠帝曾亲赐他锦带花翎,封翰林院御史大夫兼太子太傅,一时声名大噪,自诩天下第一才子。同年惠帝薨。悯帝二年,周士煌言‘官场如屠场’,毫不犹豫缴绶辞官,自甘成了民间说书艺人,常常散布一些反动言论,而且屡教不改……”
“‘官场如屠场’……么?”青衣公子捕捉到这个有趣的字眼,眉梢轻挑起来,“此人倒是张狂,旁人为了谋得一官半职,不惜挤得头破血流,他却偏偏对此不屑一顾……让他来见我。”最后那句话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公子,依属下看……”霍布田却破天荒迟疑起来,又生怕自己的主子因此不悦,一时也毛糙起来,挠着头颇为苦恼地说,“周士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生性诡辟又自命清高,前些年徐王爷大张旗鼓地招贤纳士,一心想把他收作幕僚。周士煌不止三顾不见,而且后来还当着满大街将王爷臭骂了一顿,说什么那些皇亲国戚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之人,吃饱了撑的就开始沽名钓誉……徐王爷颜面尽失,心里真是恨得牙痒痒的,经此一事之后,便暗中派人要杀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的。总之这人就好比茅坑里的石头——真真是又臭又硬!”
“公子,咱们蓝一楼里高手如云,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还稀罕他一个穷酸书生不成?”他是一番好意,唯恐自己的主子也跟徐王爷一样自讨了没趣,到时候不好收场。
青衣公子听到他说周士煌骂徐王爷的那一番话时,有些忍俊不禁,差点没把茶喷出来,末了止住笑,挥挥手道:“他是不是徒有其名,我见一面之后,心中自有定数。你先去把他找来吧。”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一片躁动。一帮衙门里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茶寮,带头的大声吼道:“谁是周士煌?!”众人条件反射般,纷纷把目光聚焦到看台上那书生身上。
周士煌哈哈一笑,毫无畏葸道:“在下便是。”令他想不到的是,那帮虎狼之人闻言,根本不容置喙,执戟横刀就冲了过来,立马将他反手缚索扣押了。也许是一物降一物吧,周士煌这秀才遇上兵,还真是有理说不清了。凭他那目空一切的高傲心气,如何受得住那帮莽夫这般折辱,一时连撞柱而死的心都有了,脸色灰白灰白的。
“奶奶的,你个破铜烂铁,竟敢纠集群众造反!这回跟老子回衙门,十八般刑具一一上场,可有的你领教了!”带头的笑得人毛骨悚然,拖着周士煌就要走,周士煌大喊冤枉。旁观者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置一言——造反,这可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住手!”就在这时,响起了霍布田中气十足的声音。众人皆是一惊,一齐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高大威武的华服男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为首的衙吏指着霍布田,脾气暴烈地吼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不是不要命了,竟敢妨碍老子办公务?!”他的吼声戛然而止,因为霍布田猛地欺近,出其不意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那个衙吏的手被他面不改色地一握,当即痛得哇哇大叫起来:“好汉饶命!小的是奉命前来……疼、疼啊!上头的命令,小的这也是没办法呀!”
霍布田面无表情地问道:“奉得是谁的命令?”
衙吏冷汗直流道:“京畿尉,龚大人。”
霍布田笑了,若有所悟道:“原来是当朝右丞相的三儿子,太后娘娘最为看重的侄儿,京畿尉龚越。我就说除了那小子,谅别人也没那份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胡作非为。”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面金牌,亮到那个衙吏面前,掷地有声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谁的地盘!金曌究竟是谁的金曌?!他姓龚的一个外姓之人,如今祸乱朝纲,说轻了是佞臣,说重了就是国贼!天下之事,轮得到他来做主么?!”
在天子脚下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那些衙吏的见识自然非比常人,况且能在京畿司衙混到一官半职的,就算只是个跑腿的,定然也是出身于门阀世家之列。他们阴鸷的目光甫一落及金牌之上,当即凛然生寒,遭雷劈般齐刷刷拜倒一片,战战兢兢道:“恭迎公子驾到!”
霍布田道:“公子要见这个人。你们听好了,从今往后再遇此人,一律避而远之!”
“是!”那些人统统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直到霍布田带着周士煌上了楼,方惊魂甫定地擦自己额上的冷汗。这时有一个衙吏小如蚊蚋地道:“此番带不回周士煌,回去不知如何向大人交代?”
“奶奶的你真是个天生的蠢货!”带头的那人心头正窝着火,闻言猛地将对方一脚踹倒在地,额上青筋暴起道,“就是大人自己来了,他敢在公子面前放肆吗?!只要公子动动手指头,别说他一个龚越,就是整个京畿司,恐怕都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雅室之内,青衣公子的对面,忽然凭空多出了一个人。那人一袭白衣几被鲜血染红,坐在铺着软罗的靠椅里,座旁搁着一个烛台,他手中拿着一把锋利小刀,正在火上来来回回地炙烤着。
“哟,这回伤得还真不轻啊?”青衣公子起身,打开那人的衣衫前襟,看到一道直透肺腑的恐怖剑伤,伤口处的血肉已经泛着骇人的青紫色,忍不住皱了皱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到最后关头,最好是不要用同归于尽的招数,不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宁歌尘的剑是有毒的,就算他从不淬毒,可就是有毒之物。”
烟水寒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咬咬牙道:“还好,这点伤死不了的,将有毒的腐肉割掉就行了。”说着举刀凑近,意欲自行动手。
青衣公子忽然截住他的手,慢条斯理地笑道,“就你这副刀都拿不稳的样子,还妄想自己动手剜骨疗毒,真是让人忍俊不禁。”顿了顿,神色难得地认起真来,“既然你肯这么相信我,不先回蓝一楼自己的老巢,却跑到这儿来见我,我好歹帮你一把——你知道我的腿不经用,站不长久,不如到榻上来坐着,我好动刀子。”
周士煌惊魂甫定,在霍布田的指点下,不情不愿地跨进了那间雅室之内。
“啊!”周士煌猛地失声惊叫,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瞬间又变得白若玺土。因为就在进门之际,他看到了一幅称得上诡异旖旎的景象:一位容颜清丽至极、甚至堪比倾城佳人的青衣公子,跟一个上身赤luo的年轻男人在软榻上面对面坐着,衣饰摊了一地。
青衣公子左手操盘,右手握着一柄寒光四溢的尖刀。他的手腕蓦然一转,毒血斜斜喷出,一块青紫色的肉便飞进了左手端着的银盘之内,盘内早已盛了不少腐肉。
那名男子前胸裂开了一个碗口大的创伤,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液疯涌如泉,竟然从头至尾一声不吭,那样钢铁般坚定冷硬的意志,简直非常人所能及。
“好了,休养一段时间,应该就会没事了。”青衣公子好不容易替他止住血,绑好药用纱布,闲聊般交代了句。然后侧转身来,一眼看到晕倒在桌脚下的周士煌,对后脚跟进来的霍布田打了个手势,语气不耐:“把这家伙从哪里来的拖哪里去,没一点用,才遇着这点血腥场面就吓晕了,我留着他做什么?即便屋子里要摆个花瓶,也不用选他这货色的。”
“等等。”烟水寒气息微弱,还是披衣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士煌,忽然发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声音,“咦……这不是我那‘武功天下无敌’的大师兄吗?”说完,他竟不顾自己重伤在身,捧腹大笑不止。
周士煌就在一阵恐怖的大笑声中模模糊糊地醒转过来——
“你是说,这个叫周士煌的人与宁歌尘一样,都跟你出自同门?”青衣公子眉梢微蹙,带了三分冷意地觑着烟水寒,“那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听你提过这个人的名讳,你这算不算知情不报?”
烟水寒有些怕真惹恼了对方,他跟着这个人多年,知道公子虽然平时总是摆出一副颇具闲情逸致的模样,可是心机深沉,手腕也毫不含糊,因此直截了当道:“我当时想,周士煌也许根本就不重要——没有人愿意用那样的棋子,也没有人用得了那样的棋子。”
“此话怎讲?”青衣公子抬起眼来,目光宛如冰雪般扫过烟水寒。
“周士煌既是一把钝刀,又是一把快刀。”看到青衣公子神情微恼地看过来,烟水寒终于不再打哑谜,笑道,“一百年前,仙乐门几大执掌门户的高人,由于政见不同发生流血纷争,死伤无数。从此分道扬镳,化为不同地域间的仙乐两尊:一为雪尊,二为金尊。顾名思义,就是前者捍卫雪国王室,后者捍卫金曌王室,而这两者之间从来都是斗得死去活来的,结下不少怨仇。至于周士煌跟宁歌尘,当然还有我,便都是出于仙乐门金尊一脉。”
“大概是十年前吧,我师父决意将掌门之位传于师弟宁歌尘,因为他是个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学什么都比我们这些人要快上十倍不止,而且过目不忘。可是这个决定,在当时却遭到了一些人的坚决反对,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我大师兄周士煌。周士煌觉得宁歌尘根本就没有做掌门的能耐,最多只能做个顶级杀手,因此扬言要与宁歌尘决斗,争夺掌门之位。可是宁歌尘当场表态,自己不愿接受仙乐金尊掌门之位,更不愿同门之间彼此倾轧屠戮——那时候他还蛮天真的。”烟水寒打了个哈哈,继续道,“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周士煌真把宁歌尘惹毛了,宁歌尘就跟他动起手来——他二人当时在整个仙乐们,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那一场决战蔚为壮观,整整打了三天三夜……”
烟水寒说到此处,忍不住深深喟叹道:“只可惜……结局却很可悲啊!周士煌武功尽废,此生不再过问江湖事,先是勤于仕途,后又痴迷于岐黄之术;宁歌尘更是从此脱离了师门,立誓终不复踏足仙乐门庭。”
“这么说,他现在真的形同废人了?”霍布田在旁边听着,同样一脸惋惜。暗想不然的话,公子将其收于帐下,倒是对付宁歌尘的一把好手。
“霍将军,那你就错了。”烟水寒微微一笑,“我大师兄,是这个世上最懂得行军布阵之人,可以说称得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那三人肆无忌惮的交谈中,起码有一半落到了周士煌耳中。周士煌对于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感到羞愧难忍,同时怒火中烧。并且还不忘秉着他那至死清高的情怀,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抬腿就要走。
“周士煌,”青衣公子淡淡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气势,“你可知道我是谁?”
周士煌身形一滞,回头看了一眼,仅仅是那一眼,他的脑海中突然一片电光火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名青衣公子身形如鬼魅般一晃,早已站到他的背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漆着淡淡金粉的袖里剑,刷地一下架在了周士煌的脖子上。
“你胆子不小啊,见了本王既不朝拜,而且连个正眼都不给,想走就走?”青衣公子眯起眼睛如是说,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周士煌过来我跟你喝茶聊天”。
“金靖夕。”周士煌口中吐出一口冷气,觉得自己整个人的气势,都随着这个名字的落地而被抽空了。
“看来你还不是完全目空一切嘛。”青衣公子一笑,拂剑收手,眨眼间已回身坐下,靠着榻上那个织金缀锦的蒲团,继续保持着他先前那个恹恹欲睡的慵懒姿势。
“草民周士煌,拜见明熙王阁下。”周士煌躬身这一礼,施得却是诚心诚意的,“多谢公子此番活命之恩。”没有眼前这个人,他此刻已经待着阴森腐烂的大牢里,如同砧板鱼肉,等着自己的仇人来施尽百般刑罚,让他生不如死。
“不必言谢。”明熙王金靖夕却不以为然,语气仍是清淡缥缈的,“我救你自有我的目的——其实我跟徐王爷一样,他当初想用三顾茅庐打动你,我现在就用救你一命收买你,我们不约而同看重的,都是你的才华——可是,你真的有‘才华’么?”
周士煌被他那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问得好苦。感觉被人当胸拍进了一根针一样,疼痛无比,却一时拔除不了,一时干瞪着眼,无语侯立。
“我所谓的才华,并非那些死书呆子吟诗颂词的才华。”他刚要开口解释什么,就被金靖夕开口打断,“我知道阁下昔年曾作过轰动天下的京畿三赋,至今被奉为文坛奇葩。我看过,的确不错,那些名句今后也会永久流传下去——只是,对我而言,一个仅仅是会吹拉弹唱、歌功颂德的文人是远远不够的。这样的人,永远也不可能踏进我府里的门槛。”虽然周士煌并没有扬言要削尖脑袋钻进他明熙王的幕下,可是金靖夕的语气,却似乎早已断定了这一点,简直是不容置疑的。“你周士煌,真正的才华是什么呢?”
周士煌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起来——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从未有人问过他周士煌除了歌功颂德还会别的吗?那些人需要的就是一个溜须拍马的最佳道具。因为他周士煌的名声在外,能将马屁拍得又响又亮,所以他们都想把他拴在自己的厩里,像豢养着一个畜生。
他平生只心甘情愿地拍过一个人的马屁,那个人就是已逝的金惠帝。当初惠帝赏识他,给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而且“金镶之治”的确值得人歌颂铭记,于是他作京畿三赋相赠。自此他再也写不出那样华丽恶心的句子。
可是如今眼前这个人,却问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搞清楚的问题。
“哦……看来你自己心中也不是很明白。”金靖夕忽然笑了一笑,有点疲乏地垂下眼来,轻一扬手,下了逐客令,“这样也好,你刚才要是真将自己吹得如坠云端的话,我早就命人将你撵了出去……先退下吧,等哪天想明白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并非他有心怠客,而是他那孱弱病体使得他无力支撑太久。
周士煌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再拜稽首,再抬头之际,眼中闪烁着灼灼光华,斩钉截铁地道:“公子!我已经想明白了——周士煌此生,愿听公子驱遣,百死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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