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十四
厉申几乎是在朝辩当日就被吏部尚书亲自拿下,罪名自然是那私吞军饷二十万两,依律判其家财尽数充公,却又莫名得了加刑重判,终身囚于天牢。
谁都知道,他是惹了皇帝——不因那二十万两的军饷,却是朝堂上的几句失言。
上囚车的时候,往日与之交好的一众官员统统避之不及,生怕于他沾上瓜葛,成了那个君王发泄的下一个工具。
仅有温纶一人撑着伞站在昔日的兵部尚书府前,细雪纷扬,仿佛要覆去他月白色的身影。
铁锁乒乓作响,厉申只觉得腕间镣铐的冰不及心口的寒。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囚车里,似笑非笑地望着温纶:“没想到,只有你来送我……”
后者报以一笑:“礼尚往来。”他说着,声音比飞雪更轻。
厉申微微张开了嘴,有些吃惊,复又低头,沉声道:“你到底是知道了……”
“我当年,是对不起你们温家,可我那时只是个小小的侍郎,我没有权利说不!”厉申说得有些激动,却见囚车外的人依旧淡淡地笑着,他一个趔趄倒在木柱上,嗤笑了几声,只好自嘲道:“对,是我活该,是我厉申活该!当年没把你们温家赶尽杀绝,留了你这么个祸……”
“厉大人,”温纶开口打住他的胡言乱语,只道,“阴间的军饷不好挪,大人可要多加保重。”
厉申瞪大眼睛看他神闲气定的说出这句玩笑,一字一句比寒风更剜着他的皮肉,他缩进囚车的一角,忽然冷笑一声:“温纶,你狠,你够狠!比你爹有过之无不及!”
“但是你也早晚要死的!你太急了……你知道,皇帝已经容不下你,你是迟早要死的,死得要比我惨得多!你……”
“天色要变了,厉大人。天黑以后,温纶死不死,于皇上、于天下、于我,都无所谓了。”温纶望着目瞪口呆的厉申,半晌,他轻轻撒落伞上的白雪,又挂上温和的浅笑,不待身后人反应,径自转身走进茫茫飞雪中。
温福远远地望见雪中踱来的月白身影,匆匆迎上前接下白雪覆盖的伞,皱着眉头道:“老爷,雪这么大,怎么不坐轿子?”
后者顺从地递过了纸伞,脚步没停,只微微偏过脸看温福,忽然勾了一道轻浅的弧度:“福伯,明日到父亲的坟头扫雪吧。”
“老爷……”温福跟在他身后,闻言一怔,鼻尖涌上的酸涩也透红了他的眼。他等了十余年,从当日温氏家族身陷囹圄等到了如今风烛残年,熬到今日他本有千番话不吐不快,而他望着伞下步步风华的背影,此时却只剩下无言心疼。
身后的伞随福伯的叹息而顿住,落雪洒上温纶的面额,他抬眸呵出一片热气,仰面迎向飘落的寒冷,忽然驻足。
——多年以后,他终于能停下脚步,等着在他人撑开的伞下休憩。那些已经过去的年岁里,任凭风雪打在脸上,刺骨冰冷,路途漫长寂寞,而他只能前进,片刻不得停下——他没有资格停下。
于是,累了无人知晓,伤了更不敢与人言说……
他伸手拢起一片寒凉,勾唇道:“好在,都过去了……”
兵部尚书厉申送入天牢当夜,巡查狱官发现其陈尸狱中,死状狰狞,经核为畏罪自杀。帝念其为官多年劳苦功高,实乃一念铸错,遂免其家眷流放苦役,克日扶灵还乡,后嗣三代不得入仕为官。
其同犯钱谷李思正,因年老多病,判其家财充公,举家流放边疆,终身不得步入皇都。
隆冬之日,雨雪霏霏绵延数日。
长息宫外的雪扫去又覆上,轻薄的雪层上是来回两排斑驳的脚印,蜿蜒到冗长的回廊尽头,忙碌却井然有序。
案前古卷的书香同屋内的檀香相融,静谧而舒心。宫人低眉而过,暖炉上的青烟腾腾,更模糊了案前人兀自游离的目光。
手面上摊着的《从政篇》已有多时没有翻页,魏仁轩托着粉红腮帮,脑中翻飞过昨夜帐中偷读的那几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脑中想到的是那撑船采蒿的曼妙女子,落笔生花的有情诗人,溪涧之水蜿蜒流淌,还有青翠幽深的南山晚景。
没有人来打搅他的肆意遐想,一如没有人闯入窗前人的沉思氛围。
太傅身着官服,背对着一室书香负手而立,颀长的身形逆着阴沉的天色,又镀上了一层微微的暗色。他的目光无波,平稳地落在皇城血色的高墙外——这一双静谧沉敛的眼,此刻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
屋内的火炉不知换过几次炭火,魏仁轩的脑中又掠过几场春花秋月的怡人景色,直到有风从温纶直立的窗前闯进,凛得小人儿一阵哆嗦。
“皇上驾到!……”门前的应侍太监嗓门尖利,吓得魏仁轩手中的古卷腾得翻飞,书页在离地一掌的空中被两只长指拎住,下一刻便整齐地摆上桌前。
温纶严厉地望了小人儿一眼,转身接驾。
金銮驾是从长息宫外直直抬进殿里的,十二人大轿落在古朴清雅的殿内,金沙卷起,是惊起了绒毯上积攒的一片卷沫书香。
皇帝半卧在金丝软塌,待銮轿稳稳落地,他扫了眼底下跪成一排的人,恣意地一摆手:“平身吧……”
温纶起身,入目便见软塌上偎依在君王怀中的艳丽女子,狐裘纱衣,满目的风情流转,而这个卧在皇帝怀中的女人,已经不再是独宠后宫的丽妃雁知。
他又灵敏地察觉到了身旁小人儿的抗拒和厌恶,分明地写在了魏仁轩仍是稚嫩的眼里和浓眉间,两片绛红的嘴唇死死地咬着,是狠狠吞下的恨意。
魏仁轩的恨是自他母后积郁成疾,在病榻上辛苦辗转数年离世后便生了根。他恨那些谄媚狐惑的妖女,更恨他淫乐无度的父皇。
在他眼里,这样的父皇,这样的君王,于女人是痛楚,于国家是祸害,于他,是一辈子耻于言论的阴霾。
广袖下的小手握成了拳,他死死地瞪着面前的荒淫景象,他的父皇几乎一年才来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每趟又都是这般荒唐。他无谓皇帝身侧究竟是丽妃还是官妓,于他而言,这个皇帝的每每到来,都是对这座宫殿的亵渎和侮辱。
魏仁轩的愤恨几乎要脱口而出,温纶却已不动声色地挡在他与圣驾之间,颔首等着榻上上开口。
<!-- 作者有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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