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稳的尾音散在耳边，竹饮微微启了唇，抬手的动作也怔住，衣角风丝浮动，是他几欲逃走的余味。 恍如梦回，依旧是当日晨曦拂面，那个人剑眉微蹙，如同一汪春风吹皱的水。

老松说的对，一碗区区孟婆汤，是洗不清那个人的舌头的。

“你来，可知道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温纶不可否认，他是心存侥幸的，抱着对竹饮的莫名的期许，或是赌着卓久对竹饮的余温。

他没有听到答案，扶在门闩上的手霎时被人拉去，他略是惊异地看着竹饮不言不语地替他搭脉，指尖力道些许沉重，稳稳地压在他的脉门上，看得出用力的人略是焦躁的心神。

温纶下意识地屈展关节，朝竹饮望去，却见后者抬眸与他相视片刻，墨海平波的眼里看不出端倪，只听他问道：“我若不去，你会死吗？”

这句平白无故的问话让温纶愣了片刻，他并无介意地抽回手，半是玩笑道：“兴许会死得早些。”

竹饮仅是点头，道：“那便去吧。”说罢转身望了眼天色，“不早了，你要我暂且留下那个凡人的性命，若是误了时机便难了。”

天光只画出面前人颀长的轮廓，温纶看不见他的神色，于是他只好作罢，不再去细想竹饮如何答应得这般轻易。他抿唇，正欲往中庭命温福速备马车，前倾的身子被一只手臂挡住，他侧目，望见竹饮依旧立在那里，伸出的手掌朝他身前翻转成手面，“没时间了，我带你去吧。”

温纶的视线落在停在身前的那张手掌上，掌纹清晰，长指洁净，他的记忆里有属于这片方寸的温度……

他几乎没有忖度，“好。”他应着，将右手搭在身前的另一只手上。

而后眼前景色一晃，他本能地闭上眼，长长地匀出了一口气，而后再睁眼，鼻息间的空气已然不同，只见云丝浮过耳鬓，这是皇城之巅。

晨烟缭绕着高台宫墙，他踩着琉璃瓦，极目望去，偌大的皇都仿佛皆沉浸在安眠之中，安详如沉睡的婴孩，不知外面的世界大雨将至，风声雨声尽数挡在一座城墙之外，听着屋内悠然的笙歌，依旧信着明日的太阳永远会升起。

他是初见这样的景色，不由惊怔了片刻，忽而轻笑道：“这便是温家世代相守的天下，好生脆弱……”

身旁人静默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答复这句悲凉至此的话。

他一个成仙的酒痴，早已忘记何为国仇家恨，在他漂浮远去的人世记忆里，并没有这样的不可理喻、又被俗人尊称为“忠诚”的强大信念……他也无法嘲笑这是愚昧，如同他人无法体味他仅仅与酒相伴的枯燥千年。

但又或许是他这千年里风云变化的亲眼所见，他隐约知道，每一个有着此等执念的人大抵是如何的结局……

覆在他掌间的手轻轻地拉动了几下，竹饮回过神，见温纶定定地望着他，面容温和，忽而淡淡道：“此事过后，你便来取走你的东西罢。”

“……如此，你便活够了？”那日他二人本是约好：待他活够了，再来取红曲。

“不过是迟早，”温纶弯了眉眼，“若死在你手里，或许能痛快些……”

竹饮抿唇，片刻回道：“你果真是这样打算的……”所以他方才为他把脉的时候不见任何不治之症，那么温纶今世的“死于非命”便是死在他人手中了——而他却莫名地，笃定这个人不是他。

“走吧。”温纶道。

手中相扣的力道隐隐地加重了几分，再睁眼，他已身处寝殿门前。

放开竹饮的手掌，温纶将手覆在寝殿镀金的三尺高门上，他听到透过这扇门传出的暴怒和啜泣声，轻吐了一口气，他推门，转轴“吱呀”一声推动大门，随即洒进外头的光线。

温纶跨过门槛走进大理石铺成的宫殿，入目即是一片狼藉，数十名宫女妃嫔跪在龙床下，抽泣声起伏，龙床帐内人影晃动，无不惶惶不安，正有一名太医匆匆行过，浑身颤抖不已，想来已知皇帝已是病入膏肓，而他们便要尽数陪葬。

是蹲在寝殿一角的魏仁轩忽然叫道：“先生！你……”他话音未落，龙床上已摔出一只杯子，药汁溅开在温纶的脚边，“谁要你来的！滚！都给朕滚！朕不会死！你们这帮废物！给朕把天师找来！人呢！”暴喝的声音几乎听不出皇帝的原音，似乎是毒疮已蔓延至喉间，于是他当即咳出一滩血，溅红了床帐。

“皇上！皇上，天师仍在天寿宫为皇上祈福，已经派人去请了，皇上切莫再动气了……”丽妃带着哭腔，妆容未上，仿佛一夜之间老去，满目的疲惫和痛楚清楚地写在她原本清丽的面庞上。

温纶扫了几眼，便去看竹饮，后者一脸淡漠地看着帐中的影子，道：“一国之君，竟得了这种病……当真是因果报应。”温纶眨眼，不可置否：“但他可不能死得太早，”他望着竹饮，“我知道此事不是你的作风，此刻你若要反悔，我不怪你。”

竹饮却径自向龙床走去，停在帐边隔着明黄色的床帐对里头的人耳语一番，皇帝忽然起身掀开床帐，哑声道：“你当真能救朕？！”毒疮已遍布他的脸，千疮百孔的面皮说不出的恐怖，龙床边跪倒的宫女妃嫔几乎惊叫成片，本能地退避三舍，丽妃却上前揽住皇帝，哽咽道：“皇上，如今龙体要紧，不论什么法子都要试试啊……”

竹饮望了眼丽妃，叹这满殿惺惺作态的人，只有这个女人是真的可怜。他垂眸摸了摸葫芦，徐声道：“再迟片刻，我也无能为力。”

龙床上的人浑身一颤，猛得抓住竹饮的手，瞠目道：“仙人！你若救得了朕，朕什么都答应你，金银财宝……美女……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仙人不动声色地侧目看温纶，他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远离着这片吵杂的尘世，他忽然要问：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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