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沉谧的眸却是静静地与他高低相望,身旁所有的混乱喧嚣都不见,竹饮听不见他是否开口说了话,但此刻他已了然——他已经什么都不再想要了。
天下?富贵?名利?能拥有的他皆踩在脚下,能触碰的他已挥笔改写过。并且如今若要他去评价,也只是一句“不过如此”。
他最想要的东西,至少这个普天下最富有的人都已经给不了他了……
“你因放肆形骸而获此疾,又因听信谗言,沉迷邪术而致毒气攻心,现下药石无灵。今日我受太傅所托救你一命,你自当诚心悔改,摒除奸邪,重理朝政,救边疆战士百姓于水火。你可愿意?”他俯视着佝偻在龙床之上的皇帝,一身白衣墨竹于这奢靡的宫殿之中却似仙云,字字平稳,玉石之声低沉有力。
皇帝半张着嘴,因病消瘦的身形一个趔趄跪在竹饮脚边,喘着声道:“仙人所言甚是!若今日得仙人所救,朕必定痛改前非!”他一顿,忽然朝底下喊道,“来人!去把那个妖言惑众的妖道给朕杀了示众……至于,天寿宫……对!朕要将天寿宫改做仙人的祠庙,万世供奉香火,受世人顶礼膜拜!只求仙人救朕一命!仙人……仙人!”
竹饮颔首看着这个跪在他脚边声声脆响地磕头的人,这个人,以一个君王的身份卑躬屈膝向他一个小仙跪拜叩首,不是为黎民苍生,却是为了自己。而如今死到临头,依旧如此目光短浅,心术不正,若此人当真得长生之术,才是天下最大的祸患。
他蹙眉,抽开被脚下人抓住的衣角,拂袖负手,只朝温纶递去一眼。
后者适时上前,徐声道:“皇上,天寿宫因邪术而建,此宫当毁,更不宜改为仙人祠庙,望圣上三思。”他稍顿,“依臣之见,不若将天寿宫筹建银两划为军饷,再命兵部尚书曾远清领八万进军协助屺谷关抗敌,此乃当务之急,弥补了建此妖宫之过,亦彰显吾皇英明。”
“对,对!太傅说得对,传朕旨意!速命曾远清带军饷及八万禁军前往屺谷关!”皇帝摇晃着身子,皮肤上的毒疮越发疼痛,他喘着气,匍匐在竹饮脚边,“仙人,你看如此可好……现在……现在可以救朕了吧!朕不要死啊……”
他像穷途末路的野兽一般低吼着。浑身伤口奇痒难耐,他一把拉开袖子,但见手臂上的疮点已有些发脓,流出恶臭的疮液,甚是骇人。
竹饮漠然地看着,只道:“屏退闲杂人等,从速。”
皇帝喜出望外,急忙起身挥舞着手臂大喊道:“听到没,快!快都给朕出去!”众人避之不及,片刻鱼贯而出。
丽妃不放心地回头望着,她早已哭成泪人,又在龙床前彻夜不眠地守着,几乎有些凌乱不堪。温纶在她身旁静默地站着,又看向龙床之边的竹饮,蓦地给自己一抹自嘲的笑,而后退出门槛,将一室狼藉推进沉重的楠木门后。
他回身,便见魏仁轩瞪大眼睛站在他身前,朝他问道:“先生……那个人真是仙人吗?”温纶不语,他伸手抚了抚魏仁轩的脑袋,只一笑。
魏仁轩却低下眼,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来:“要是你们不来救他就好了……”
温纶默默地看着他,对这话也并无意外,他扫了一眼人群,朝魏仁轩走近一步,低声道:“你想当皇帝了?”
个子方才及胸的人儿不假思索地摇头,盯着紧闭的雕龙木门,嫌恶地一笑:“我只不过盼着他早点死了……”他又一顿,稚嫩的脸上竟露出些许悲凉,“也唯有如此,母后才能早日和他在一起,不用再一个人了……”
温纶没有回话,他听到自殿外匆匆行来的脚步声,是当朝太师茂陵领着一干官员朝这赶来,一行人绕过前殿见寝殿外的情形,甚是意外。
茂陵已年过半百,匆忙行路让他有些微喘,他老而精明的眼扫过门前跪着的人群,便朝温纶道:“温太傅,敢问皇上……”
“仙人已在寝殿内为皇上医治,旁人不得入内。太师稍安勿躁。”温纶朝他颔首,徐声回道。
茂陵闻言蹙眉,正色道:“仙人?莫不是又是哪来的邪魔外道……”
“舅舅,这次是先生带来的,断不会有假!”魏仁轩从温纶身后走出,习惯性地拉住茂陵的衣角,像小时候陪母后省亲时一般。
“太子殿下,这……”茂陵闻言有些惊诧,“温太傅,你何时也信起这等玄黄之术!如今内忧外患,此等紧要关头,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啊!”
温纶未有答语,身后寝殿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竹饮仍是那副淡漠的面容,白衣拂过门槛,他只朝温纶走来,却被丽妃拉住:“仙人!皇上他……”
只听她平日里莺语般细腻的嗓音已成沙哑,温纶伸手扶住她,征询过竹饮的眼色,而后朝丽妃一笑:“娘娘,皇上已经没事了,娘娘快进去照顾皇上吧。”
丽妃闻言身子一软,不顾殿外旁人争先恐后地进门,她愣着半晌才回神,轻轻握住温纶的手臂,千言万语却只有喑哑着唤了一声:“大人……”
“没事了,娘娘。”温纶反手将她扶起,眉眼温和明朗,笑得浅淡,“已经没事了……”
他又安抚了几句,丽妃忽然惊道:“你看,本宫怎么忘了……皇上醒来若是见到我这般憔悴的样子定然要不高兴的……”她垂眼整理衣裳,又转身唤过丫鬟要回宫梳洗一番,匆匆与他告辞,而后在旁人搀扶下离开。
温纶目送她行去,耳旁响起竹饮的声音:“我只是将那人的病情掩盖,不是续命,他依旧会在数日之后归西……”
他便回身看竹饮,叹道:“你也觉得她可怜,对不对?”
竹饮默认,他余光扫过此刻在殿内“喜极而泣”的男人女人们,愈发清晰地感到自己的不忍。
有时毁灭一个绝望后重建的希望,比杀了她更残忍。
温纶却轻笑了一声,望着丽妃行去的地方,好似自言自语:“我觉得她可怜,但我却又是那个始作俑者。把她置在这个境地的人是我,可怜她的人也是我。竹饮,你不觉得我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吗?”
他穷尽一生,为温家洗清冤屈,报仇雪恨,位列三公,最后名扬天下。但说到底,他都是为自己活一世痛快,抛却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那么自私——他何曾想过那些被他利用过的人?
这多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剖析着自己的一生,然后顿感疲惫铺天盖地而来……
“你看,今日我也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他纳了一口气,给自己一个哂笑,却在不经意的回头时,蓦地对上竹饮静默的眼眸,他不及躲开,只听那人轻描淡写道:“我懂。”
他便再也无法移开双眼。
因为来得突然,所以他不及防备。未曾防备的心那么脆弱,脆弱得,让人一击而中……
<!-- 作者有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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